《历劫佳人》是电影大师奥逊·威尔斯执导的一部经典之作，也是一部颇具代表性的黑色电影，有电影学者甚至把它看作是黑色电影经典时期的收官之作。虽然影片在当年公映时没有引起多大关注，但日后却成为各国影评家热议的作品。

巴赞在评论威尔斯的《麦克白》和《奥塞罗》两部影片时，曾把影片的主题归纳为“美女和野兽”的“双重主题”，即把犯罪表现得崇高伟大。特吕弗说，巴赞的这一评语倒像是针对《历劫佳人》。的确，《历劫佳人》把年衰肥胖、为了断案不择手段的昆兰探长写成了一个悲剧式英雄，同时探讨了执法者的合法性和法律的公正性问题。

在影片中，威尔斯塑造了一组对立人物，分别象征执法者和法律。昆兰警长代表拥有权威的执法者。他凭借自己的直觉办案，独断专行，不接受任何质疑；在他看来，最重要的就是抓住罪犯，为了能达到这个目的可以使用各种手段；他蔑视法律程序，坚持用自己的权威和手段查办案件。瓦格斯则是法律的绝对拥护者，正如威尔斯所说，他是个具有“古典人文主义传统的有尊严的人”。他反对滥用私权，坚持法律程序的公正性。虽然都是惩恶扬善，但两个人却走着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道路。尽管昆兰不追求金钱名誉，也不追求一己私利，最看重的是实现正义，但为了这个目的不惜使用非法手段。瓦格斯则是他的对立面，他注重法律程序，坚持用证据说话，由于证据不足，他不同意马上给桑切斯定罪，为了推翻昆兰，他也是从寻找证据入手，对他来说法律本身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但两个人的对立并不是截然分明的。昆兰虽然武断，但他办案高效。在法律的常规程序奈何不了的罪犯面前，昆兰的非常规手段便发挥了作用。尽管他没有证据，但片尾通过施瓦茨之口，说明他怀疑的桑切斯的确是爆炸案的凶手。这样的结果让昆兰的违法行为就显得模糊和暧昧了。从法律的角度说，昆兰是有罪的，理应受到审判。但在观众心中，对昆兰的判决就不会那么简单。尤其是，当得知昆兰妻子的遭遇时，观众更对他的行为多了一份理解和包容。

这种介于善恶之间的模棱两可的状态，也同样表现在瓦格斯的身上。当瓦格斯得知苏珊处在危险之中时，显露出强烈的暴力相向。瓦格斯靠偷偷录音来搜集昆兰的罪证，这也是一种非常规的手法。就像特吕弗所说，这一切意味着“卑鄙和平庸，战胜了直觉和绝对正义”，表现出“道德上的不诚实，公平正义中的不纯”。

正是这种善恶交织、目的和手段的相互矛盾，增加了影片的复杂性和厚重感，使得昆兰在片尾的失败和死亡，给观众带来多重的情感反应。明知道昆兰做了违法的事情，他们还是会对他产生一种怜悯之情。这种暧昧不清的情感，无疑给影片增添了丰富的魅力，促使观众回味和思考。

作为“黑色电影的墓志铭”（刘易斯语），本片几乎涵盖了黑色电影中所有重要的视觉元素。不仅如此，它还对黑色电影样式进行了创新和发展，为影片烙上了清晰的威尔斯式印记。

导演用加利福尼亚威尼斯的一处灰泥广场，打造了影片中的边陲小镇。霓虹闪耀的街道、喧闹的酒吧、冰冷破败的油井、被垃圾包围的河水等共同营造的背景环境，使影片一开始就给观众留下强烈的视觉印象，肮脏、阴暗、嘈杂。在这样的环境映衬下，执法者堕落的主题得到了更贴近、更具现实感、更有震撼力的表现，两者之间实现了一次完美的呼应。与置景起到相同作用的是演员的化妆。本片中，威尔斯亲自出演主人公昆兰一角。应当说，威尔斯的表演水平绝不亚于他的导演功力。经过他的演绎，角色的复杂性得到了完美呈现。然而，人物的塑造并不仅仅依赖威尔斯精湛的演技，化妆也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众所周知，威尔斯是一个特别热衷于在影片中“易容”的演员。在《历劫佳人》中，他更是将这一“嗜好”发展到了极致。片中的昆兰高大臃肿，五官被脂肪挤压在一起，彼此分辨不清。残疾的右腿更让他显得笨拙不堪，整个人像是一只盲目膨胀的怪物，丑陋至极。这也是威尔斯第一次以如此不堪的面貌出现在自己的影片中。然而，化妆的目的是服务于人物的，它使主人公自甘堕落的心理得到了视觉化的呈现。人们仿佛在这个庞大而丑陋的皮囊下面，看见了昆兰对社会、对制度的唾弃。他的人生，从无力挽救妻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停止。他是在用不断膨胀的身躯让自己的内心与外界阻隔，用最冷酷的姿态捍卫着绝对的正义。内心与外表之间的这种对应，让人物的复杂情感得到淋漓尽致地表达，实实在在塑造了一个既可怜又可恨的主人公形象。

在影片的布光上，威尔斯显示了他魔术师般的技巧，他让黑白色在画面上舞动起来，制造出一种五彩缤纷的视觉效果，对黑色电影的表现主义用光进行了创造性的更新。其中，昆兰谋杀乔大叔的段落最具代表性。本段开始，昆兰一走进房间，就命令乔将灯关掉，整个房间立即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然而黑色的“画布”却激发了威尔斯丰富的想象力，他借助于房间对面闪烁的霓虹灯，为这个段落谱写了一曲激昂的光影交响曲。霓虹的每一次点亮，都与人物情绪变化、说话、甚至每一个决定性动作的节奏相吻合。特别是最后的打斗段落，失控的昆兰将乔逼退到黑暗中，乔奋力地逃向光明。然而，逃生的“光明”只是一时的，昆兰立即追了过去，他宽大的身影再次遮蔽掉光源。乔企图从窗子逃脱，却被昆兰一把拖下来摔在地上，两人又一次跌入黑暗。此时，霓虹灯一闪一灭，他们之间激烈的争斗也是一闪一灭。其中不断穿插苏珊正欲苏醒的镜头。光亮快速地在三个人之间传递，越来越快。紧张的情绪也在闪灭之间被推向高潮。最终，被勒死的乔彻底倒在黑暗里。然而，威尔斯的魔术还没有结束。昆兰杀人离去后，苏珊从昏迷中挣扎着醒来。当她睁开眼睛时，闪烁的霓虹灯刚好照在乔大叔双目突出、面目狰狞的脸上。就恐怖程度而言，这一幕堪比任何一部恐怖片。整个段落也在苏珊的惊叫声中被推向高潮。

威尔斯一直在电影中实验着18.5mm广角镜头的视觉表现性。本片中，这一技巧的运用更是十分突出。影片一开始，威尔斯就运用广角镜头宽视野、长景深的特性，最大程度地展现边陲小镇的喧闹混乱。同时，他还将广角镜头与摄影机的运动联合在一起，进一步提高镜头的空间表现力。被放大的前景，视觉上无限延长的后景，让小镇从一开始就显得非同寻常。此外，广角镜头与低角度拍摄的配合运用也具有创造性，是本片强调情感的重要法宝。低角度拍摄使得被摄物体向镜头倾斜，形成一种压倒性的权威感。而广角镜头对前景的扩张效果更是强调了这种权威的压迫程度，产生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以片中昆兰初次登场的镜头为例。在广角和低角度拍摄的共同作用下，昆兰那从车中探出的庞大身躯，像是要完全扑向观众。当他起身时，这种压迫感更加强烈。短短几秒钟，昆兰是当地权威，甚至说神一般的人物这一信息就传达给了观众。18.5mm的广角镜头，低角度仰角拍摄、逼仄且不安稳的人物特写等，这些让影片从整体上呈现出巴洛克式的视觉风格，营造了夸张、笨重和压迫性的氛围。而“视觉的巴洛克”正是人物“内心巴洛克”的写照，恰当地表现了人物内心的压抑、苦闷和矛盾。另外，巴洛克艺术的主题正是试图在天使与魔鬼、悲剧与喜剧之间寻找平衡点，是两种极端形式间的争执，这与本片的主题也完美地相契合。表现形式和思想主题的统一，让影片在整体上更具说服力和感染力。

导演对场面调度的掌控能力也是本片最受激赏的地方。影片一开始，就是一个长达三分多钟的复杂的长镜头段落。镜头开始于一个年轻人拨动定时炸弹旋钮的大特写。紧接着，远处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年轻人警惕地转身，同时避开镜头，画面里出现笑声的主人和他的男伴。随后，他们转入右边的过道，消失在镜头里。年轻人则迅速从另一边的过道朝同一个方向跑去，镜头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来到一辆轿车前，年轻人将启动的炸弹放入轿车后备箱内，趁着刚刚出现在画面的男女上车前迅速逃离。此时，镜头升起，跟随着汽车的启动越过屋顶。到达街道后镜头慢慢下降，并一直随着车子在墨西哥和美国边界的嘈杂小镇上缓缓向后移动。车子经过行人、小贩、指挥交通的警察、羊群。而当检察官瓦格斯和他的老婆苏珊走入画面中后，镜头再次转变目标，紧紧跟随在两人身边。最终，运动镜头停止在两国边界的过关检查站边，定格在瓦格斯和苏珊被炸弹惊扰的热吻上。在这个段落里，摄影机的运动是极其丰富的，包括了远近的推拉、横向的游移、纵向的升降。景别上，也涵盖了从大特写到大远景的复杂调度。然而，整个段落却没有丝毫的混乱，将故事发生的地点、环境、源头和一些主要人物一一介绍给了观众，并且用一颗炸弹牵引着观众的情绪。这样，影片一开始就牢牢掌控住了观众的视觉和心理，彰显出威尔斯在场面调度和气氛营造上的天分和深厚内力，这一段落也成为电影史上经典的长镜头范例之一。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现在所看到的《历劫佳人》并不是威尔斯亲自操刀剪辑的。当初影片上映时，制片商违背威尔斯的意图草草剪辑，使得影片没有受到任何关注就草草收场。为此，威尔斯奋笔疾书，写了长达58页的备忘录。他将备忘录递交环球公司高层，希望能够重新剪辑这部影片。在备忘录的最后，威尔斯的语气几近哀求：“在结束这份备忘录时，我极诚挚地恳请你们赞同以我的剪辑方式剪辑影片，我在其中投入了多日的艰辛劳作。”但由于几部影片连续票房失利，威尔斯最终未获得片商支持，58页的备忘录沦为一堆废纸。直至20世纪90年代，多次获得奥斯卡奖的剪辑师瓦特·穆什等人，根据奥逊·威尔斯的备忘录重新剪辑了“导演剪辑版”。与当年上映的影片相比，这个版本包括了超过50处大大小小的改动。尽管如此，很难说这一版复原了导演的真正意图。对威尔斯来说，这是一种悲哀，对欣赏他的观众来说，这更是一件永远无法挽回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