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

「我在20年前听见了预告。我当时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天使”，祂对我说：“你会在20年后的晚间10点30分死亡，而且你会前往地狱”。一开始我很惊讶，也想过这可能是在做梦。我觉得很混乱，然而时间越久记忆反而更加清晰。所以我疯狂寻找相似的案例。一开始我希望那不是真的，后来我只求能找到一个例外。你觉得我错在哪了？我真的连一只铅笔都没有偷过，我有什么罪？我没说过谎，甚至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相信只要活得善良，只要不哭也不闹，妈妈就会奖励我。我一直秉持这种想法过日子。神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呢？我十多年来不断思考这件事，但我却想不明白。

「如果这么诡异的事毫无理由地发生，人们撑得下去吗？大概会引发剧烈动荡和精神上的恐惧吧？所以我必须找到那个理由。我想，神做这些诡异的事一定是为了打造一个更好的世界。祂要让人们相信，必须做好事，践行正义。所以我得让大家看见罪行确凿的恶人已经前往地狱的样子。我啊，自从听见预告到今天，一直活在恐惧之中，你知道持续了20年的恐惧有多可怕吗？无止境的恐惧呀。害怕自己会犯罪的恐惧，可能袖手旁观他人罪行的恐惧，对残酷折磨的恐惧，我在这样的恐惧之中活了20年。但正是因为这种恐惧，我才活得比别人更正直。虽然我不知道神为什么这么做，但我想将我感受到的恐惧赠予世界上所有的人，这会让世界变得比以往更加正义。

「这股恐惧会让世上的人因此得到解放。预告里所说的时间，就在十分钟之后。祂们很快就来索取我的生命。如果你把画面拍下来，人们将会陷入恐慌。如果逮捕了那个杀死你仇人的嫌犯，也就是你的女儿，你所构想的正义世界就能延续下去。如果你不想亲手逮捕你的女儿，就请你对我的死三缄其口，然后和你女儿安心地享受我一手打造的世界，自由自在地享受它。」

——电影《地狱公使》(Hellbound、지옥)，第三集，郑俊寿

说这段话的人是电影《地狱公使》的主角郑俊寿。这是一部非常有想象力和冲击力的魔幻电影，之前我们曾经分享过一篇关于这部电影的文章《人妖不分是非颠倒：最新火爆网剧道破人心真相》，但它太精彩了，值得我们再深入讨论一下。

这部电影想象一个场景：有一些不知道来历的物种降临地球，他们会预告人们死亡的时间，然后在那个时间点派出三个怪物残酷地将人折磨杀害，今天的科学技术无法对抗这种怪物。

最开始怪物只是在边远、荒凉的地区出现，后来他们开始出现在大城市。由于互联网的传播，这些画面被拍摄下来，引发了社会的剧烈动荡。

说这段话的郑俊寿正是捕捉到了人们的恐惧心理，自创了一个拜这种怪物的宗教。他把怪物的随机行为解读成惩罚恶人，让人们做好事，不要做坏事。甚至他还亲手杀了很多罪大恶极的犯人，伪造成被怪物所杀，以此来劝告世人。当然，时间一到，他也被怪物杀死了。以上这段话就是他临死之前说出的真相。

后来有一天，一个新出生的婴儿也收到了「预告」，新生儿不可能是罪人。孩子的父母试图拆穿郑俊寿的谎言，后来他们在怪物降临的时刻，抱着孩子被烧死，但是小孩子活了下来，世界需要一种新的解释……

这个世界充满了各种未知的风险、黑天鹅事件、无厘头的苦难，生老病死。由于这些事件是随机（没有规律和逻辑）发生的，这让人类很难接受和理解。

正是因为随机现象的存在，人们才发明出各种信仰和宗教，试图给出合理化的解释。

面对随机事件，人们最初的思路是找到相应的神去解决问题，比如希腊罗马多神教，各种民间信仰。每个「神」都负责一个领域，有的负责生育，有的负责粮食，有的负责商业，有的负责战争，有的负责洪水……

希腊神话里面的神经常做一些无厘头的事，甚至连主神宙斯都经常做各种不靠谱的事（比如调戏妇女），他的妻子赫拉竟然会因为一个金苹果摧毁了一座城市。人们把随机现象解读称神的无厘头行为，这样会让他们极大地安心下来。

因为他们可以给诸神献祭，让神别再来折磨自己，相当于完成一次交易。虽然未必管用，但至少能换得心安。

这是宗教的初级阶段：交易。

然而给诸神献祭的思路存在问题，因为它很容易证伪。给河神献祭如果明年还是发生洪水，那河神和祭祀都会迅速被人们所抛弃。多神教本质上就是一种交易，如果买方花了钱却买不到自己想要东西，交易就会终止。

于是有人找到了更高级的形态：善恶论。这正是郑俊寿在电影里面做的事情。他试图将一切随机事件合理化为非常好理解的逻辑：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到这一步，普世性宗教就诞生了。

善恶论的优点非常明显：它无法证伪。连长对小战士说：「只要你努力跑，你就可以跑第一。」如果小战士没有跑第一，连长就会对他说：「你还不够努力」。至于多努力才算「足够努力」，既无法量化，也就无法证伪。

而且，劝善惩恶本身对世界的进步也是有益的，人们的道德至少是在进化的，社会更和谐，人们内心更安定。

善恶论宗教对多神教的打击几乎是摧枯拉朽。在农耕时代，大文明地区几乎都是被善恶论宗教统治，只有闭关锁国、与外界隔离的小部落才会保持着本地多神论信仰。

然而善恶论宗教有很多根本性的矛盾，比如郑俊寿们遇到的问题：如果连新生儿都会收到预告，你还怎么证明恶人下地狱？孩子有什么罪？

再比如「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这又如何解释？如果善恶不能马上兑现成利益，很多人也会选择放弃，这就又变成一种交易了。

于是很多善恶论宗教都会试图对这个问题进行修补，比如原罪说，轮回说。或认为人生而有罪，或认为这一世的惩罚来自于过去世的恶业，或像新儒家那样，把这些解释成「理」和「气」，阴阳调和等等。这些解释都已经涉及超自然力量，因此更加无需证伪，也不存在证伪的问题了。

我们的老祖先面对随机事件，他们会做出一种很傻很天真，但是直面问题的选择：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这是真的勇士！

面对电影里那种怪物，我们与其恐惧牠，膜拜牠，不如抓紧时间推动科技研发，倾举国之力尽早消灭牠。一代不行就两代，两代不行还有后代，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人类文明当中并不乏这种智慧。

比如古罗马乃至今天，很多精英所信仰的「斯多葛」。他们只控制能控制的，放弃那些自己控制不了的。面对随机苦难，他们选择保持尊严，而不是四处求告。尊严、美德是可控的，是不会被随机事件夺走的，那就让它们常伴左右。他们选择「变恐惧为谨慎，变痛苦为信息，变错误为启发，变欲望为事业」，把一切不可能控变成可控。

比如中国古代精英比较接受的易学和大乘佛教，它们会告诉人们：一切都在变化，此刻的幸福终会逝去，眼前的不如意也终将烟消云散。一切都是周期，「日中则昃，月满则亏」，不必为随机事件所苦恼，它们不过都是假象。

要知道，迄今为止，地球上已经发生过超过五次的物种大灭绝，然而那些生命力顽强的物种，依然顽强地延续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