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2013

面对面2013

主演:
备注:
更新到20131229集
类型:
综艺 剧情,奇幻
导演:
年代:
2013
地区:
大陆
语言:
未知
更新:
2023-08-12 14:49
简介:
《面对面》是央视新闻频道的人物访谈节目。进入“面对面”的人物都是重量级人物,包括新闻事件的关键人物,新闻话题的权威人物,以及时代的变迁。有影响力的人物,有备受关注的公众人物,节目用对话记录历史,用人物解读新闻,将这些人物他非凡的影响力带入《面对面》,让他们通过《面对面.....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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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面2013剧情简介
综艺《面对面2013》由 主演,2013年大陆地区发行,欢迎点播。
《面对面》是央视新闻频道的人物访谈节目。进入“面对面”的人物都是重量级人物,包括新闻事件的关键人物,新闻话题的权威人物,以及时代的变迁。有影响力的人物,有备受关注的公众人物,节目用对话记录历史,用人物解读新闻,将这些人物他非凡的影响力带入《面对面》,让他们通过《面对面》更具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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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短评
《面面相觑》电影剧本
编剧、导演/〔瑞典〕英格玛·伯格曼
翻译/余玉熙
前言
电影剧本《面面相觑》运用一定的艺术手法,描写了一起自杀事件。坦白地讲,实际上它描绘的是关于人们的生活、爱情和死亡这样一个很普通的题材。因为这是人们经常进行思考、琢磨和从事研究的重要课题。也就是说,人们在探讨如何才能够生活得幸福。
如果有一位正直的人诚恳地问我,为什么写这部电影剧本,坦率地说,我也答复不清楚。我长时期以来就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生活着,而这种恐惧又是没有充分根据的。就好象一个人牙疼,而很负责任的牙科医生在他的身上和牙齿上并没有发现病灶一样。我为我的恐惧心理起了各种不同的名称,但是都名不符实,于是我就决定有计划地进行调查研究。我发现别人的经验与我自己的经验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他们的处境比我更鲜明、更清楚、更痛苦。
剧中主人公是一位适应能力很强,积极肯干的正派人物,是一位业务水平很高的职业妇女,她与一位有才干的同事幸福地结了婚,生活得很美满。我试图描写的就是这位值得钦佩的妇女精神上突然的崩溃和她痛苦的再生的过程。根据我掌握的材料不仅把产生的原因,而且把她的未来都表现出来了。这个过程对我说来有很大的教益。它使我消除了以前由于恐惧心理产生的痛苦,我的糊涂概念也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如果这部小作品对于其他人也同样有所裨益的话,那么我的努力就不算是徒劳的了。
辨认一个友人的心地好坏,从而决定与其亲疏的办法很多,但最见效的办法是患难见知己。当然,同友人进行几个小时的促膝谈心也是一种方法。美貌的天才演员非常真实地表现了许多悲离合欢的、动人心弦的场面,不管剧情是多么错综复杂但总是使人觉得津津有味。反之,如果演技拙劣而又无趣味,那么其后果将是可怕的。作者会感到惭愧,他将因此而在舆论上遭到冷嘲热讽,在经济上蒙受巨额损失。
我还应该讲什么呢?噢,对了,这将是一部相当大型的影片,全长有好几千米。我曾经试图将它压缩,但很难奏效。凡事都有其限度。我很注意自己,不去直接干予和影响剧中人物的一言一行。但在排练时,我们不断发现有的地方过于坦率,或者是不必要的。
剧的第一部分非常逼真和具体。第二部分却有一个捉摸不住和把握不准的问题,即“梦”要比现实更真实。就这一方面我想发表一点独特的见解。
我对于在文学作品中,在电影和戏剧中出现梦幻、幻觉和幻象持非常怀疑的态度,因为这种精神上的超脱会使作品变得娇柔造作。尽管我持反对的怀疑态度,但是我还是描写了一系列的梦幻,然而这些“梦”都不是我自己臆造的。我认为这些“梦”都是现实生活的一种蔓延形式。因此,它是剧中主人公在其重要生活阶段中所经历过的“真实”的事情。它的特殊之处在于:虽然燕妮是一位神精病医生,但她从未认识到这是一种现实生活的延长形式。虽然她具有优异的学识,但在不少方面她又是无知的。(这乃是精神病医生的一种通病,可以说是一种职业病。)燕妮一直对此确信无疑,即干酩就是干酩,桌子就是桌子,还有人就是人。
当燕妮认识到她自己乃是他人与整个人世互相结合的产物时,她就必须痛苦地放弃她以前的那种信念。坦白地讲,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够完成自己的认识过程。在此种情形下她的选择余地就非常小了:为了纯朴的内心的安宁她又返回到先前人们称她为燕妮·伊萨克索的那种状况——其品行举止都详细规定了的一种死板的令人窒息的样板。然而当她获得新的认识时,她又陷入了其周围人事的中心。在同别人的相互接触中她运用直观能力又开括了新的认识过程——就是这样不断地循环反复。其结果只能是:越是反复就越加难以忍受,在艰苦的认识过程中身体组织毁坏了,由于沉重的负担她的理解能力丧失了。这样一种认识方法给她带来了莫大的痛苦。她疲倦了于是把灯关掉,以期望在熄灯后的黑暗中休息一下。
以上费了一些笔墨,颇为值得。对于将来演员演好角色和艺术上拍好这部影片都是重要的。
我认为这种影片容易出现脱离主题思想的危险。但每时每刻都在真、善、美方面进行推敲也是颇难办到的。不要夸张,一切都求自然。在现有物质条件下我们一定能拍好这部影片。
那么让我们尝试一下这一新的冒险行动吧!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七日
英格玛·伯格曼
六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在普通医院的一个精神病门诊部。
玛丽亚是女医生燕妮今天最后一个病人。她显然哭过了,双手下垂疲惫不堪地坐在那儿。深色的头发蓬乱地披在肩上,她那漂亮的脸蛋有些浮肿,面颊潮红。
燕妮注视着这空荡荡房间里的唯一装饰——一幅画得糟糕的油画,大概是一位有艺术天才的病人赠送的,它使这间屋子显得更加不幸。
燕妮等了好久后说:现在我们在这儿已经坐了半个小时了。我马上要走了,我们下星期一有机会再交谈。
玛丽亚:你不要这样装糊涂好吗?
燕妮:我不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玛丽亚: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丢了一个镶补的牙。
燕妮:不,我并不知道。
玛丽亚:昨天护士伊丽莎白来了,她说我们要去看一下牙科。
燕妮:嗯,怎么样?
玛丽亚:这一定是你们一起商量好的。
燕妮:我敢发誓我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
玛丽亚慢慢站起来,她的脸色苍白,目光怒视,然后她朝燕妮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燕妮仍然坐着,吃惊胜过愤怒。
燕妮:你坐下。我们想把这件事悄解释清楚。
玛丽亚迅速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用力地朝燕妮的头上扔过去。燕妮抬起了手臂方才挡住。
燕妮(生气地):不许胡闹!
文件夹里的东西飘落在地上,燕妮抓住玛丽亚的肩膀,把她推到椅子上。
燕妮很生气:你现在平静一下!玛丽亚。
玛丽亚确实平静了,靠在椅子背上,她很内疚地看着燕妮。燕妮坐在她旁边的一把黄色的木椅上。
玛丽亚:你总是有这么许多的解释。
她的声音不再带有敌意,她抬起一只手臂,放在额头上,接着象一个伤心的孩子一样,用两只手抱着头。
燕妮:你以为是我把你送到牙利医生那儿去的,让他给你打一针是吗?一针麻醉剂。玛丽亚,是不是这样?
玛丽亚:我问过英嘎护士,她说打一针是必要的,我说,不,这是不必要的,因为牙根己镶补好,而她还坚持说,即使如此,你也还得打一针。
燕妮: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把它联系起来的,我已答应过你,打针和吃药你都免了,我是遵守诺言的。
玛丽亚: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惊人的缺点是什么吗?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了解到你的底细:你不懂得爱。我所讲的爱指的是爱情而不是性交,我相信,你在床上时也没有什么特别。你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有点不真诚。我曾试图象你这样爱你,因为我如果毫不退让地爱燕妮,那么她可能变得真诚一点。我想,当一个人知道有人爱他时,哪怕是一条狗爱他,他就不感到害怕而感到安全。但是,不,燕妮睁着她的好奇的大眼睛看着我,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可是我看到她的却是害怕。燕妮,难道你从来没有爱上过一个人吗?
她笑了,伸出一只手,放在燕妮的腿上。
玛丽亚:如果我现在举起手来摸你的脸蛋,你会说什么?如果我的手往下摸你的胸脯,你会说什么?如果我的……如果我的手继续往下摸,你又会说什么呢?
燕妮:你的确很可爱,也很自信,但你必须看到一个精神病医生,差不多经常陷入象你所讲的那样的处境。一个尚未解决的大问题是如何避免发生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
玛丽亚停了一会儿说:为了工作就得残酷,这快活吗?
燕妮:你现在变得幼稚起来了,你和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发生关系不管对你还是对我,都是不愉快的事。
玛丽亚:将来终究你要告发我。
燕妮:这是什么意思——告发你?我是你的医生而且力争使你恢复健康,应该怎样进行治疗,这个责任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玛丽亚急着说:你难道确有把握?我看我们分担一下责任,岂不更好吗?
燕妮:这只不过是空谈而已。
玛丽亚:我看,我们难道不应该共同分担一下责任和风险?你只是承担些模糊不清的、没有危险的所谓责任,为什么一切风险都让我来冒?
燕妮:这在实际上是行不通的。
玛丽亚:为什么?
燕妮:已经做过这样的试验,但很不奏效。
玛丽亚:很不奏效。你真有点不可思议!
燕妮:你现在到底又想搞什么名堂?
玛丽亚(镇静地)说:那么你不想和我睡觉?
燕妮微笑着:不,我真的不想。如果你按照我们、使你恢复健康的尚不完整的试验继续做下去,那我愿意奉陪。
玛丽亚:按照你的条件?
燕妮:正是,按照我的条件。
玛丽亚:你瞧一瞧我,不,你一定要正视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燕妮,你看见了什么?
燕妮:我看见你在装腔,你在做戏。
玛丽亚:我在做什么戏?
燕妮:害怕、恐惧。我相信是害怕。
玛丽亚:那我现在在做什么戏?再仔细看看。
燕妮:我不知道。
玛丽亚:我在模仿你(笑)。
燕妮:我没有看出来。
玛丽亚:没有?这正是问题所在。(停了一会)可怜的燕妮!
燕妮:我真的不需要你可怜我。
玛丽亚:是呀!当然不需要。人们倒应该可怜我。今天天气难道不非常闷热吗?
燕妮:今天下午看来好象要下一场暴雨。
玛丽亚:难道你从未曾有过无法挽救、没有希望、无能为力和毫无办法的感觉吗?
燕妮:你指的是什么?
玛丽亚:我指你是一位心理医生。
燕妮:我想我还没有这种感觉。
玛丽亚:在你们的最基础教材中一定写着,一位精神病医生从来就不允许有无法挽救、没有希望、无能为力和毫无办法的感觉。当他违反这些规定而有无能为力和毫无办法的感觉时,他也不能承认。这是不是写在你的基础教材的第一页上?
燕妮:是的,事实的确如此。
玛丽亚要吻燕妮,但燕妮把她推开,这时玛丽亚开始大笑起来,她摇晃着脑袋,笑着,弯下腰想把掉在地上的纸捡起来。
燕妮把她推到一边去,自己把纸捡了起来。玛丽亚突然走了出去,随后静悄悄地把门关上了。燕妮又坐到那张黄色椅子上,她在发抖。
就在同一天六月的雷雨之夜,燕妮搬到她外祖父外祖母的家里。她们住在一幢宽敞的古老的楼房里,它座落在新公园旁的一条僻静的街上,公园紧靠着岸边种有树木的大河,街的另一头,耸立着一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教堂。教堂上面高高的尖塔在夏天的清晨,将它的塔影投在这整条街上。
这天晚上,这座城静得好象没人似的。燕妮很快找到了这座楼房的大门,在装饰得很阔绰的楼门前停下了车。她从车后座取出旅行袋,并把车门锁上,然后她进入前厅。这里舒适古老的陈设显得有些破旧了:大理石的楼梯,黄铜的楼梯扶手,厚厚的红色地毯,镶着玻璃图案的小窗户,墙上的壁画,彩石砌成的地面。造型奇特的小灯使整个华丽的大厅显得很昏暗。电梯从上面降下来发出嘎嘎声,一声长响停了下来,铁栅门被推到一边,一个高个子的穿着黑服的女人小心地从电梯中走出来。她手中拿着一根白拐杖,燕妮抑制了自己想去搀扶这位老妇人的念头。看来老妇人对这里很熟悉。当她两脚踩着地面后,飞快地向楼梯走去,迅速地抓住扶手,沿梯往下走去。她转过身来觉察有人在瞧她,她的面孔充满朝气,但很苍白,右眼窝凹陷。当她发现燕妮时,几乎不引人注意地微笑了一下,马上转向房门,轻易地把门打开了。
外祖母是一位快活的仪表堂皇的老妇人,目光锐敏面颊红润,她非常兴奋地拥抱了她的外孙女。
外祖母:你知道我们是多么欢迎你来呀!一整天外祖父和我都非常激动。好了,快进来,现在我把你安排在卡林的房间,那儿受干扰最小,而且现在夏天街上异常安静。你或许想要一个硬一点的枕头?我想起来了,你总是想要……
燕妮:谢谢,亲爱的外祖母,这已经很不错了。
外祖母:好吧,我们现在来看一下,我把五斗橱清理了一下,还有一个衣柜,如果你的地方不够用的话,我还可以把另一个柜子给你腾出来,这里面尽是些旧的衣物。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老是挂在这里。最好还是把这些东西……
燕妮:亲爱的外祖母,一个衣柜和五斗橱足够我用的了。
外祖母: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大一点的写字台,我们可以把卡林房间里的那张桌子搬过来,他今年夏天不会来了,你可能想……
燕妮:这张写字台我觉得很好。
外祖母:如果你想要点什么,马上告诉我,外祖父和我多么高兴地期待着你的来访啊。
燕妮:我也很高兴地盼望着啊。
外祖母:那么现在我们去向外祖父问好。
燕妮:他一切都好吗?
外祖母:我感到很好。(笑了笑)你知道他变得极其和荡可亲。
当你踏进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客厅时就会有一种感觉,好象进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己经衰落的世界。窗帘、帐幔、地毯、家俱、绘画、壁灯、吊灯,高大的门,座钟、壁炉、镜子、小巧的雕像,许多子孙、亲戚和朋友们的照片、花瓶,还有盆景,所有这一切都静静地、安详地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和黄昏的朦胧中。
外祖父坐在一张舒适的大沙发椅上,那苍白的脸说明不久前刚得过一场病。他穿着很整洁,胡子也刮得很干净。在沙发椅的旁边有一张低矮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些书、报纸和几个旧相册。此外还放着一杯纯威士忌酒。外祖父伸出手来把燕妮拉到身边,他们拥抱在一起,外祖父的眼镜掉了下来,他们俩都有点激动。
燕妮:哈,外祖父,我这次来要在你们身边呆上两个月,埃里克叫我向你们问好!他坐飞机到芝加哥参加大会去了,我们刚才还通了电话,他讲等他回来后要给你讲好多事。外祖母说你已经好多了,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样,事实正是如此,你一定也想要喝一杯茶吧?
外祖母把放在沙发椅扶手上的一个小托盘摆上吃的。……盘子里放右两片涂有果酱的烤面包。
外祖母:小安娜怎么样?
燕妮:她昨天去参加骑马夏令营了,不久前爱上了一个小伙子,比她大三岁。他给她讲了许多关于世界革命的事,这再好不过了。
外祖母:这个小伙子也去夏令营了?
燕妮:外祖母,你别操心,安娜已经十四岁了,她会照顾自己的。
外祖母:茶里要加糖吗?
燕妮:好的,请加三块。外祖母,你还做糕点,我早已不喝茶时吃糕点了。
外祖母:我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傻话。
燕妮:夏令营结束后,安娜还要到家在索南(Sohoueu)的一个要好的女朋友那儿去,一直到开学她才会回家。
外祖母: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搬进新居?
燕妮:我希望在八月初准备就绪,建筑师也曾发过几次誓了,但是谁也说不清。
外祖母:你整个夏天都工作吗?
燕妮:是的。
外祖母:难道你不想休假吗?
燕妮:埃里克和我可能在十月份到陶尔米(Taomuna)那儿去,但这还不一定。
外祖母:你现在究竟担负什么责任呢?
燕妮:我在普通医院的精神病门诊部当主治医师。
外祖母:我想你的工资不少吧!
燕妮:噢,是的,外祖母,我的报酬不少。
外祖母:你喜欢吗?
燕妮:你知道我的特点是不论到哪儿,我都感到不错,我这也是从你那儿学来的。
外祖母喝完了茶,转身去织补长袜子,她从眼镜框上方打量着外孙女。
外祖母:你身体好吗?
燕妮:我吗?非常好,谢谢!
外祖母:你和埃里克之间没发生争吵?
燕妮笑了:没有,一切都很好!
外祖母:我看不见得吧!
燕妮:我只是感到有点软弱无力,从春天起我的感冒病就没有彻底好,可能我需要吃点维生素。
在沙发椅那边传来外祖父的喃喃自语声,外祖母马上站起来向他那边走去,然后又把燕妮叫过去。外祖父打开一本旧的相册,上面照片都是很久以前夏天拍的,那时候燕妮还是一个小姑娘,在这所大楼里聚集了不少孩子和大人。
外祖母:我相信,那是四八年的夏天,是那年夏天,格蕾塔大肚子了,拉格九月初就生了,你想想,那时候我们有多少人呀。还有这个可恶的小船,我们常常乘着它出去的。可是它经常不断的出毛病。我是多么讨厌这个东西。
外祖母用嘲笑的口吻说着,外祖父也冷笑着。他用那细长的手指拍着燕妮八岁时的照片:小东西站在那,那么瘦小,嫩弱,高兴地瞧着照相机。她拉着一个男人的手。
外祖母:你一直是你爸爸的好女儿呀。
燕妮:嗯,这是有足够的理由的。
外祖母:外祖父经常看着这些照片深思。他可以几个小时的坐在那儿,老是看着,什么也不干。
外祖母很快地摸了一下他的脸,又转过身去织补长袜子。燕妮仍然站在沙发椅旁边继续看外祖父翻阅照片。
深夜,燕妮还不能入睡。她只好起来,轻轻地走进厨房,把一点牛奶倒进煮锅里热了一下,从冰箱里取出了肝肉香肠和一些黄瓜,在一片面包上抹些黄油,在大餐桌边坐下,打开放在窗台边书架上的半导体收音机,静静地听着莫扎特的奏鸣曲。为了继续消磨时间,她找出一本从前的画报,把它摊在桌子上。窗子虚掩着,温和的夜风吹佛进来。外面开始下雨了,远处不断传来隆隆的雷声。
现在门开了,外祖母把头伸进来,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细长的晨服。她那一头褐发夜里编成一束大辫子。
燕妮:哈!你也想要吃点黄油面包和牛奶吗?
外祖母:不,谢谢,我想我喜欢喝一杯咖啡,每当夜里睡觉前喝一杯浓咖啡是再好不过了。
燕妮:外祖父睡了吗?
外祖母:五十年来我从未能摸清楚他睡的时间,他上床了,把手放在胸前,看上去象是一个国王躺在石棺材上一样。再和他说话也没有用了。他隐居在自己的屋里不与人往来。
燕妮:我发现他看上去很疲劳。
外祖母:他瘫痪有点好转。有时候我们甚至可以互相交谈,但你要知道,他是多么的缺乏耐性,如果人们下理解他的看法,他是会很生气的。
燕妮:那你是怎么忍受的,整天充当护士?
外祖母:噢,你听着,就是因为他病了,他才这么长时间不把我赶走,因为这对他合适。
燕妮:难道你不愿意更自由一点吗?
外祖母:你指的是外祖父死后吗?你知道他是多么需要有人关心他,体贴他啊!
燕妮:我也是这么想的。
外祖母:我想对你说,外祖父从未成为一个如大家所期望的卓越的科学家。他太急躁和傲慢。又很愚蠢,那时我很讨厌他。我甚至想带走孩子们离开这儿。
燕妮:但你从未离开过?
外祖母:是的,我没有。
燕妮: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外祖母从保暖壶里倒完最后一杯咖啡,望了一眼燕妮,微笑了一下,显得有些窘。燕妮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感到温暖,轻松,她也开始笑了,抓住了外祖母的手。
燕妮:快,讲呀。
外祖母:我老是跑来跑去,而且日复一日,我恨死了你外祖父,因为他为每件小事都要发火,不是为了钱或者家务事,就是为了孩子们的衣服或者我的外貌等等不一而足。此外我确实很累,我还得教课,那时我们刚搬到Uppsala(瑞典城市名),家里一片混乱。有一天我飞快地穿过特雷洛德加坦(地点),我走得很匆忙,我想在大休息时回趟家办点事,对了,现在我想起来了,因为她当时出麻疹,她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子,她还不能离开母亲自立。
燕妮:还有呢?
外祖母: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抬头一看发现他在一条街上散步,他从背后走过,在墙角处转弯,朝前一直走去。
燕妮:他的样子是否有点特别?
外祖母:外祖父?不,一点也不。他很快地径直走去,和平常一样挺着胸,鼻子翘得高高的,衣着非常整齐,帽子斜戴在头上,样样精当。真象一个绅士。噢,不,他看上去同往常一样趾高气扬。你是个大学讲师,懂得心灵上的美德,对这一切比我懂得多,说不定对此还有个拉丁名字。
燕妮:我们在书上没有读到关于爱的事。
外祖母:是呀,我固然不把它称作“爱”而称它为体贴。它忽然使我懂得了我的生活,自己的生命,你外祖父的生活和他的生命,孩子们的未来,他死后我的生活等。
燕妮:你是从这一天起才懂得这一切?
外祖母:我必须尽量回忆一下,当时我的感觉是什么。
燕妮:一位圣者曾经说过:“爱是仁慈的表现,那些得到爱的人,大都自己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命中注定的。爱是通过它的行为,正如玫瑰以它的芳香,夜莺以它的歌唱一样表现出来。”我相信这是弗兰茨·封·阿西西说过的。
外祖母:仁慈的表现?谁的仁慈?
燕妮:对弗兰茨·封·阿西西来讲这不言而喻。
外祖母郑重地说:原来是这样的,我的生活是很实在的。
燕妮:当然喽!
外祖母:你不认为我们现在该去睡觉了?我们应该把窗户关上,可能雷阵雨还得下吧?
外祖母很快地起来把窗户关好,然后把厨房的灯关了,吻一下燕妮,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雨下得更厉害了,雷声在屋顶上滚滚而过。燕妮躺在舒适的大床上,伸手拿起一本书,但她马上发现自己很累了,不能再看书了,打消这个念头,把灯熄了。打了个哈欠,翻个身,趴在床上就入睡了。
当她似醒非醒时,感到全身麻木。在昏暗的移动着的夜光下,她发现一个好象灰色的畸形的影子在她床对面荡来荡去,忽然又变成了一个女人。她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她穿着灰色衣服,一个黑眼窝凹陷。可怕的脸慢慢地转向燕妮,看着她,还说了些什么。当燕妮听不懂她那黑色薄嘴唇吐出的话时,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凶狠而不耐烦。很吃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燕妮。她站在地板上脸发狂似的颤抖着,飞也似地飘呼到了燕妮的床边。燕妮想叫,但发不出声来。正在这时她的幻觉消失了。燕妮醒来,把灯打开,起来在床上坐了好半天。外面雨下得很大,在窗帘后面渐渐地出现凌晨灰色的朦胧,这时是凌晨三时半。她起床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感到有些寒冷,她穿上晨服,走进客厅,坐在外祖父的沙发椅上,想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怎么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问自己。
清晨,雾越来越浓,窗外出现灰白色的黎明,雨点打在窗上,客厅里的坐钟敲了四下,大立钟深沉地也响了四声。
燕妮、伊萨克森和海尔姆特、汪克尔坐在普通医院精神病门诊部的燕妮的办公室里,他们相互交谈着一天的工作任务。汪克尔不停地抽着烟,他戴着一副深度数的眼镜,说话声很大,还有点轻微的口吃。
燕妮:你吸烟不能停一下吗?连我都会尼古丁中毒的。
汪克尔:亲爱的燕妮,对不起,我们把窗户打开吧。噢,己开着了。好,这样吧,我把烟灰缸拿开。玛丽亚怎么样?我听说你对她感到有些难办?(他非常谨慎地把烟灰缸拿开,倒在纸篓里。)
燕妮:两个月来,她一直在我的护理下。刚进院时,她很少与人接触,但最近她因恐惧症不断发作而精神紧张。现在我们达到可以互相交谈的地步了,(停了一停)我们停止了她的一切治疗。她的确已毫无感觉了。
汪克尔:我知道,你已讲过了。
燕妮: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抵抗治疗的病人。
汪克尔:你和我都很清楚,我们这儿还没有一个病人一个月又一个月地到处转而不接受治疗的。我们应该想办法,让她出院。
燕妮:玛丽亚是一个有才华的人,重感情,有理智。
汪克尔:如果她的生活不受恐惧症的影响,她的这些美德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快乐?
燕妮:我一直坚持我的看法,已经前进了一步。
汪克尔:如果你讨厌她,可以把她留给我,当你认为治好象她这样的精神病人毫无希望的时候。我们还可以采取传统的药物治疗。
燕妮:你真的认为我进行的这些试验也可称为一种治疗方法吗?
汪克尔:亲爱的燕妮,一位了不起的精神病医师曾写道:精神病症是对人类最沉重的鞭笞,而医治这种病症又是第二个沉重的鞭苔。我倾向于赞同他讲的话。
燕妮笑了:我必须说,你真能鼓舞人。
汪克尔:二十年前,我已经看到我们的治疗方法中隐藏着不可理解的残酷。那时候我就很清楚,精神病症的分析已经彻底失败。我不相信我们能真正治好任何一个神经病人,有些病人恢复了健康,据我看也不是通过我们的努力。
燕妮:把人当作机器?
汪克尔:是的,正是这样。人们将有病的部分换掉,这样就清除了病症。
燕妮: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无论如何还想给玛丽亚护理一段时间。
汪克尔:你在这儿是主治大夫,请便吧。(微笑一下)我已经和一位住宅建筑师约定去吃午饭。(他也是一个无法医治的典型的精神官能症病人)还有我又想抽烟了。请原谅,我现在告辞了。
燕妮:那么再见!
汪克尔:再见,刚才说过了如果你不再想要就把玛丽亚交给我,最好在那位老埃尔纳曼从澳大利亚旅行回来之前,他把这病院看作是一个必须获得利润的工厂。如果我们尽可能快地运转我们贮藏的疯人,那他最满意了。这也是为什么所有政治家都喜欢他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人们让他在世界上到处旅行传播他的福音书的原因。
他叹口气把纸张收集到一起,装进一个满得快要撑破的文件包里。然后他又点着了香烟,开始使劲地抽烟。
燕妮:把烟扇走,那么再见。
汪克尔:噢,还有,你不是还要参加我妻子的庆祝活动吗?
燕妮:你不是看见了吗?我都穿戴好了。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也来吗?
汪克尔:我去恐怕不合适吧,因为,她要约请一位新的情人,就是年轻的施特龙贝尔格。
燕妮:他是一个演员吗?
汪克尔:正是。
燕妮:但他不可能……
汪克尔:他比我妻子年轻,三十六岁,这一切很令人感动。(严肃地)这并不是讽刺,我的确认为很感动人心。
燕妮:那位年轻的施特龙贝尔格不是……
汪克尔:对了,正是他。而且伊丽莎白也喜爱施特龙贝尔格的朋友们。她甚至可以当他们的母亲了。
燕妮:这就更要去了。
汪克尔:你可以转告她,我对年轻的施特龙贝尔格没有好的印象。尽管如此,我还是爱伊丽莎白的。
他走开了,并又重新点燃起一支烟。
汪克尔的妻子自己来到门口,把门打开,当她发现燕妮时,爆发出笑声。(可能人们想知道一下,她长的怎么样:她是一个个子不大,心地善良、活泼、和气的女人,灰色的短头发、一张圆圆的孩子脸和充满快乐的褐色眼睛。)
伊丽莎白:亲爱的燕妮,你怎么刚来?
燕妮(迷惑不解地):怎么了?不是约定五点钟吗?
伊丽莎白:不,我告诉你是三点钟。现在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走了,只管进来好了。能见到你多好啊!穿戴得多可爱啊。是新的吗?你多美啊!我的上帝,要是人们长得都象你那样多好啊。最亲爱的燕妮,我又见到了你,是多么高兴啊!(接吻)你把你的文夫留在哪儿了?啊,对了,他在美国。多妙啊。
她出自友好的微笑,好象喝了好多酒似的挽住燕妮手臂。把她带进服装裁缝铺。它是二层的,从上到下陈列着时髦的服装式样。在墙上挂着一些富于生活气息的服式照片,初夏的阳光照进屋里,通往屋顶的门敞开着,从港口那边轻轻地吹来阵阵微风。几个客人留下来没走,伊丽莎自赶忙向着大家作介绍。
伊丽莎白:这位是米克尔。我必须说一下我非常爱他,他也这样爱我。这一点你不相信吧?这位是他的最好朋友,他叫路德维希。如果有人叫他路德,他很讨厌。几个星期后我们三人要坐飞机到巴哈马去。这位叫托马斯,你一定对他有所耳闻。他在发展中国家旅游并向女人们传授如何使用避孕工具,这是一项确实非常有趣的工作。他还是一位世界上最可爱的博士,可以帮你解决爱的问题,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这位是……不,我不一定知道。米克尔,我亲爱的,你可能知道,这位是谁?不,也不知道?好吧!我们不想在他睡觉时去打扰他。他现在睡觉很对,他做了他应做的事。你知道他刚才帮我们来往张罗忙个不停,我可以告诉你,这儿还有既可爱又很能干的姑娘,她们在那个角落里开了一个小商店(轻声地说)。就是这些穿开领衫的年轻姑娘们干的。请你记住我们将要去一下……你和我将要去一下……
当伊丽莎白把燕妮带到裁缝铺底层楼大厅一边的柜台时,她噗嗤一声笑了,把燕妮拉向身边。
燕妮:你现在很幸福吧?
伊丽莎白:你是我唯一把我的事告诉人的人。燕妮,因为这些事情你都懂,我们之间当然存在一些隔阂。
燕妮:噢,真的吗?
伊丽莎白:亲爱的燕妮。
燕妮:亲爱的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这个米克尔就是这么复杂,有时候我很害怕他。你知道吗?如果我好好想一下,这个路德维希本来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怪人,但是还得忍受,总的来讲,我们就算是幸福吧。
燕妮:伊丽莎白,现在你怎么看的?
伊丽莎白:我知道我为人宽厚,对待米克尔温存宽厚。你懂我这话的意思吧。因为我自己觉得这样挺幸福的。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感情我的经历。在我自己和我所接触的人之间是没有什么隔阂的。我的上帝,我出言羞愧啊!
燕妮:我必须说,我有点羡幕你。
伊丽莎白正要答话,这时过来了两个穿开领衫的能干的姑娘,向她告别。伊丽莎白送她们到门口。燕妮一个人留在这儿,她靠在一边坐下。正要合上眼睛,突然她感到有人在望着她,她转过身来,在她斜后方一个矮沙发椅子上坐着雅各比博士。他激动地微笑着。燕妮也报以微笑。
托马斯:你好吗?
燕妮:谢谢,很好。你自己的身体好吗?
托马斯:我一直很好。
燕妮:那么我们现在想谈些什么呢?
托马斯:我们作一次不寻常的交谈。
燕妮:真的?
托马斯:你有一个女病人,她差不多是我的半个姐妹。
燕妮:是玛丽亚吗?
托马斯:是的,就是她。
燕妮:我感到在这种场合谈论一个女病人是不合适的。
托马斯快活地:这没关系,我们可以不谈。
燕妮:您的意思是什么,教授先生?
托马斯:我们一起去吃饭,这儿拐角处有一个上等鱼肉馆。
燕妮:本来我要……
托马斯:当然喽,那么我们可以另找时间再谈,我要在这个城里呆到八月中旬。再见,燕妮。
他笑着站起来离开了这儿。现在她才看见他左腿走起路来很困难,有点跛。他和汪克尔太太讲了几句话,吻了她的脸,一瘸一瘸地走到前厅。在那儿,他拿起他的拐杖。忽然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使燕妮马上站起来,向他跑去。
燕妮:在楼下饭馆等我,如果你的邀请还有效的话,我马上去打个电话。
托马斯微笑地望着她,同意地点了一下头,打开裁缝铺的门走了。燕妮转眼看见正在厨房的汪克尔太太,在她身边有两个男孩,她正在打扫房间,把一切整理得有条有理,就象她本人一样。
燕妮:我可以用一下电话吗?
伊丽莎白:当然可以,亲爱的。你去打吧,它在卧室里,那儿不会受干扰的。但得请你原谅,那儿看上去有点乱,这些青年真捣乱,在客人们到来之前他们一定要试穿我的内衣,(笑了笑)他们真把我给吓坏了,因为他们甚至威胁要穿我的晚礼服出来。
燕妮来到卧室,那儿看上去的确没整理过。她在地上找到了已挂到沙发下面的电话机。
燕妮:喂,是马丁吗?我找到你很幸运。很遗憾,今天晚上我们不能见面了。什么?是的,这儿有一个病人。你说什么?是否我又认识了一个人,他给我带来了快乐?现在请你别出蠢言,马丁。嫉妒在我俩之间是不存在的(笑了笑)。是的,当然我知道你在开玩笑。好吧!我的朋友。噢!(把听筒挂上)我的上帝,天上的好上帝啊!我的上帝!
这时伊丽莎白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头进来,然后,马上走进房间。
伊丽莎白:你要和托马斯去吃饭?
燕妮:你偷听了?
伊丽莎白:亲爱的,你看上去这么心神不定和羞愧,简直难以置信。
燕妮(笑着):我是这样吗?
伊丽莎白:托马斯迷恋女人,而且也很复杂。
燕妮:这听起来倒很可爱。
伊丽莎白:那时我和卡尔结婚,托马斯很年轻调皮,非常热情,很机灵!很机灵,连我都……咳,我这话多余了。我的亲爱的,你要当心。我下星期给你打电话,打听一下事情怎么样。那么再见吧!
她们热烈地拥抱,还互相接吻道别。
伊丽莎白陪着燕妮来到门口,年轻的情人米克尔·施特龙贝尔格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拥抱她,作响地吻她的小翘鼻。他说他必须马上下楼去,在角落那边的小商品店关门之前买盒烟。伊丽莎白把手放在他的胯骨上,轻轻地摇动着,深情地问他是否有钱,他说他有。燕妮和米克尔很快地走下楼梯。
米克尔:你是一个精神病医生,对吗?
燕妮:是的,有什么事?
米克尔:我认识一个矿工,他需要你的指教。
燕妮:这很困难,我没有私人诊所。
米克尔:我为我的朋友感到惋惜。我觉得你很漂亮。
燕妮:谢谢你的好意。
米克尔:你有时间和我说一会话吗?
燕妮:五分钟。
米克尔:来,我们到院子去,那儿有一条长凳。
院子里种着很多树和灌木,还有一个小的喷水泉,这时已关上了。两边是一些古老的房子。那儿有一条小的白色的长凳。
米克尔请燕妮抽他的最后一支烟,她谢绝了。米克尔自己点上烟,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燕妮偷偷地看表。
燕妮:现在……
米克尔: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悲伤。
燕妮:为你的朋友路德维希吗?
米克尔:噢不!我还从未见到一个人对死不恐惧的,路德也一样,
燕妮:那么你的朋友害怕死。
米克尔:是的。
燕妮:这使你很担优。
米克尔:你相信吗?一个害怕死的人可能会自寻短见。这听起来古怪,你认为有可能吗。
燕妮:这种病例并非异常。
米克尔:一个人如果经常害怕死,那他可能对生也就不感兴趣。
燕妮:是的。
米克尔:这就好象是一种病态。
燕妮:你的朋友最好应该找医生看看。
米克尔:当然哦,该死的,他找了好几个心理保健医生,但一个比一个狡猾,他向她们叙述他对死的恐惧。
燕妮:怎么样?
米克尔:唉,她们都和气地听着,开上镇静药丸。(看了看她)那么,说真的,燕妮,对这种鬼病难道就没有救药了吗?
燕妮:这位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米克尔:是的,我的亲爱的,你现在的洞察力真强啊。
他抿着漂亮的嘴唇微笑着,蓝色的大眼睛由于害怕也变黑了。
燕妮:你下星期一打电话到我医院来,等一下我把号码写给你,最好在早晨八点钟打。我看看为治你的病是否会想出什么办法。
米克尔:在这段时间里我怎么办呢?
燕妮:是这么难办吗?
米克尔:是的,我突然感到时间停止了,这就大概象人们坐在飞机上,突然飞机引擎失灵一样,这种感觉每时每刻伴随着我,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这难道不很奇特吗?我感到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幸福。现在是夏天,伊丽莎白是人们想象中的一位最可爱的母亲,托马斯这个老家伙,刚才你在楼上看见了他,不久前我们才认识。他是一个人道主义亡命徒,天晓得他说他自己曾经试过人们可以从死亡的恐惧中解放出来,如果他热爱生活的话他就想不到死。真会说话。燕妮,情况是这样的:我因为害怕永远不会醒过来,而不敢去睡觉,同时我……我……我米克尔·施特龙贝尔格,每时每刻都会以某种可料想得到的方式死去。我哭呀逃跑呀或者把自己躲藏起来,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如果人们相信有个巨大的东西的话可能会好些。有时候我真的可以闻到它发出的气味。
燕妮:它发出气味?
米克尔:我指的是死亡的气味,你懂吗?我把我的手放在鼻子上可以闻到它的气味,有一点甜,但也真是臭得令人作呕。
米克尔那漂亮的演员面孔,细心保养的嗓子,蓝色的眼睛充满着恐惧。
燕妮:你下星期一给我打电话。
米克尔:燕妮!
燕妮:怎么?
米克尔:你从来不怕死吗?
燕妮:不怕,我不相信。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健康,我们总是认为死只是落到别人的头上,而从来落不到我们自己的头上。
米克尔:你现在该走了,对吗?
燕妮:是的,我得走了。
米克尔:再见,燕妮,我感谢你跟我闲谈了一会儿。
燕妮:你下星期一给我打电话,一定噢?
米克尔:一定。
他报以最迷人的微笑,他那深蓝色眼睛里射出恐惧的目光。燕妮突然感到有点不安。
燕妮:你不要干蠢事?
米克尔:蠢事?噢,我懂了。对,对,你不用担心,我的亲爱的,目前这儿只听见树叶的沙沙声,我不会独自在这儿呆一分钟的。
燕妮(站起来):你不是要买香烟吗?
米克尔:是啊,现在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安静一下,我要使耳朵也休息一下,你明白吗?离开六层楼上绝妙的猿啼声,恢复一下我的听觉,我喜欢这样,一点不假我喜欢这样,但有时我又要非常谨慎地考虑。你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吧。
燕妮:好吧,再见!
米克尔:你要当心托马斯。
燕妮:噢,因为什么?
米克尔:噢,你知道,他是理想国里的一个真正的柯利斯,不过只是一个寂寞的人罢了。
燕妮:我不懂你的意思是什么。
米克尔:代我吻他一下好吗?
燕妮笑了:这要你自己去做。嘿!
俩人都笑了。燕妮离开了那个已恢复原状的演员。现在她站在外面,街道又窄又弯弯曲曲的,都是些从上一世纪保存下的高房子。虽然已是黄昏时分但沥青地面和石头子上还是热的。附近教堂里的塔钟敲了八下。人们不慌不忙地和燕妮擦肩而过,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正要转身拐弯。但托马斯已看见了她,他站在饭馆前遮阳布篷底下等着她。
托马斯:我们进去吧了如果你想逃脱,那就请便,因为我反对散伙,否则我自然会很伤心的。他们这儿的箬鳎鱼特棒。
燕妮:我饿极了。
托马斯:我们先去吃饭,然后我们看再干什么……一言为定?
这家小鱼肉馆在夏天很空,托马斯和燕妮非常满意地品尝了美味的箬鳎鱼和一瓶好葡萄酒。他们还喝了咖啡。托马斯抽了一根用特别证券买的小雪茄烟,燕妮还要了一小瓶法国白兰地。
托马斯:按你的打算我们再到哪里?我该把你送回家,或者你有兴趣我们乘车出城走一走。我住的房子相当不错,只是有点倾坍了。我们可以在朦胧中坐在阳台上听听音乐,如果你喜欢安静的话,我可以一句话也不跟你讲。
燕妮:你说话有点怪。
托马斯:因为我是如此的羞怯,所以说话难懂,这是我自己养成的一种习惯。
燕妮(微笑了):噢,你羞怯?
托马斯: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是相当羞怯的。这是由于我独自在这儿生活的缘故。另外,你那里的情况怎样?
燕妮:我不是很健谈的,这是由于我也相当羞怯。另外,对现在这种处境我有点不大习惯。
托马斯:现在这种处境?
燕妮:也就是指和一位陌生的男人一起吃饭,说老实话,我感到有点冒险,所以,还没有决定我是否应该无所顾忌。
托马斯(高兴地):有人认为无所顾忌能使享乐的味道更浓。
燕妮(有意回避):你不想谈点有关玛丽亚的事吗?
托马斯叹息一声:是啊!我从何说起呢?人们认为她很有天才,她搞过写作,也当过演员,还有一段戏剧性的爱情故事,当小伙子们对她不再感兴趣时还有一段戏剧性的决裂。不瞒你说,我承认,我十分谅解这帮小伙子。
燕妮:为何?
托马斯:玛丽亚的母亲死得相当凄惨,她是自杀的。玛丽亚那时候还很小就到我们家了,我们是同父异母,你一定听明白了吧!但是后来家中发生了不幸的事。
燕妮:真的?
托马斯:我有一肚子苦水。我大部分时间不在家,起先在乌布萨拉(瑞典城名),后来又到国外去了,但是,玛丽亚经常不断地同我的父母和我的弟弟,寻衅闹事。
燕妮:你说说闹什么事?
托马斯:她对疼爱报以厚颜无耻,对好心报以残忍,对忍耐克制报以自私自利,对关怀照顾报以血口喷人。我不懂,有时我反问自己我有点过错还是玛丽亚可能不正常。
燕妮:她请你原凉吗?
托马斯:我不知道,在我小时候我曾看到过怎样弄死一条狗的,他们向狗打了好几枪,狗还没死,它望着我们长时间地嚎叫。最后有人给它浇上汽油点着了火,烧死了。(大笑)我们走吗?
托马斯住在一幢很旧的有点倾斜的别墅里,周围是一个无人管理的树枝遮蔽的果园。
托马斯:这座房子因年深日久和无人修理,不久就要倒塌,近来我在考虑寻找一个新居,但总没找到。你想喝点什么吗?
燕妮:谢谢,我不要。
托马斯:来一杯咖啡?
燕妮:不,不,等一会再说。
托马斯:请坐,这把椅子最舒服,那把是我的椅子,它是世界上我唯一感到舒适的一把椅子。你喜欢吗?
燕妮:你弹琴吗?(指着钢琴)
托马斯:不,我妻子曾弹过。
燕妮:她去世了吗?
托马斯:什么?噢,没有,几年前我们离婚了。
燕妮:难道你觉得这样做比别的办法好吗?
托马斯:离婚是我们能够采用的最好的办法。
燕妮:我丈夫出差已三个月了。
托马斯:你刚才在吃饭时已说过了。
燕妮:我必须告诉你,我非常想他。
托马斯:是的,我很理解。
燕妮:然而我又搞了一个情人,他连我丈夫的一半都不如,你懂了吗?
托马斯:似乎懂了。
燕妮:坦白地讲,他是一个寂寞的人。
托马斯:你可以赶他走啊。
燕妮:不,他必须暂时陪伴着我,一直到八月中旬,那时埃里克才回家。
托马斯:那么你还用什么药来治你的恐俱症?这儿和那儿(指胸口和肚子)。
燕妮:秋天我们要搬进一所新房子。
托马斯:多美啊!
燕妮(微笑):你这么彬彬有礼。你寂寞吗?
托马斯:不,的确不,我只是在想,你是否有一对很美丽的乳房。
燕妮:我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它很美丽,对于这个回答你的确该满意了吧。
托马斯(悲伤地):你错误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但这没什么。
紧接着开始了长时间的不协调的沉默,然后他们相互祝酒。燕妮走到窗边,望着花园里的朦胧景色。
托马斯:你想抽支烟吗?
燕妮:不,谢谢,我不抽。
托马斯:有理智,很有理智。
燕妮:我现在无论如何该回家了。
托马斯:燕妮,再等一会儿好吗?
燕妮:我非常累了。
托马斯:我可以用车送你回家吗?
燕妮:我没想到过,费心给叫一辆出租汽车吧。
托马斯:你再听我说一会,只须片刻。
燕妮(疲倦地笑了):那好吧。
托马斯:我们俩能不能交个朋友?请不要做出一副嘲笑的面孔,我是绝对严肃的,我说话也是绝对算数的。燕妮,我说的话你全听见了吗?
托马斯还一直在笑,但他的脸色很窘。燕妮很生气。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她同样地笑了。
燕妮:听见了!我想知道我们从这儿怎样走进你的卧室。我还想知道你有什么好办法节省我们俩可笑的脱衣时间。我还想问你用什么技艺来满足我和你自己?我还想知道,你会向我提出什么迫切要求。根据你的意见我应该有多大的勇气和用多少点子以便在我突然兴奋时不使你感到失望。
托马斯:你真有点可笑。
燕妮:很遗憾,我这话是当真说的,嗯,我还想知道按照你的兴趣我们如何进行性交。在柔情和沉默后你喜欢在灰色的晨曦中点燃一支烟,还是精神激动地议论下一次约会和交换我们的电话号码?
托马斯:我真的不可以用车送你回家吗?
燕妮:谢谢,不行。我确实想坐出租汽车回家,而且你已经喝得不少了。
托马斯:那么再见了,亲爱的燕妮,非常感谢这一偷快的夜晚。我希望我们能再见面。
燕妮:我们可以去看电影。
托马斯:或者去听音乐会。夏季有许多好听的音乐会。
燕妮:这当然好了。
托马斯:我等你的电话。
燕妮:到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托马斯:在这种情况下我真会感到惊异的。
燕妮:仅仅为了这个缘故我也会给你打一次电话。
托马斯:出租汽车到了。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天亮些了,但太阳还没有升起。
阳光照在客厅里,略微发旧的壁毯上映出巧妙的图案。时钟滴嗒滴嗒地响着。现在是三点一刻。大厅里非常安静,充满着奇特的超脱现实的优雅,外面公园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叫着互相追逐。这一切显得很不协调。燕妮坐在外祖父的沙发椅上,连大衣也没脱掉,她好象瘫在那儿似的,一动也不动,她疲惫不堪却无一点睡意。眼睛有点痛,但就是不能闭上,双手合在手提包上,外祖父房间的门打开了,没有声音,犹如幽灵似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外祖父来了,不能说他是在走路,他只是一只脚一只脚地向前挪动,相当缓慢地走着。他身着浴衣和拖鞋,蓬乱的灰白头发覆盖在他的头上,宛如一层白絮。
燕妮坐在大沙发椅上叫人看不清。现在,外祖父站在窗边,朝街上望着。金黄色的阳光照着他的侧脸,使他瘦长的脖子的影子映在昏暗的墙上。
他想自己赶走悲伤的念头,他抖动了一下,蹒跚走到餐室里的大立钟前,取出钥匙,慢慢地拧紧钟上的发条。这时,外祖母房间的门开了,她轻轻地走进来。
外祖母(生气地):你怎么又到外面来转了?
外祖父:钟……
外祖母:但……但是,我的老头子,我们昨晚已经把钟上紧了,不能常去摆弄它啊!
外祖父:它停了。
外祖母:不,它没停,我们前几天请了一位修钟表的师傅,他说这是他多年来所看到的最好的钟。
外祖父:它走得慢了。
外祖母:它走得和别的钟一样准,如果你不停地来回拨弄它,那么总有一天它真的要停了。
他直着腰,小心地坐在客厅里的一张椅子上,面带愧色地低下头。外祖母坐在他旁边守候着,外祖父叹息了一会儿,但他仍然显示出不安。外祖母心平气和地握着他的手。
外祖母:我不想把你送到慢性病院的一个房间内,你别胡思乱想,你听见了吗?
外祖父:但我们花不起钱啊?
外祖母:又说些傻话,你还记得吗,我们的律师上个星期在这儿告诉我,我们的经济状况很好。
外祖父:他比我还僵化。
外祖母:他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外祖父:不是?
外祖母: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
外祖父:你认为他的头脑非常清楚?
外祖母:是的,我是这么看的。
外祖父(深深叹了一口气):该死的,我还是那么胡思乱想,我感到惭愧啊!
外祖母:你没有理由感到惭愧。
外祖父:在你面前我不惭愧,只是在众人面前。
外祖母:你别冒傻气了,燕妮又不是一个陌生人。
外祖父:这房间里这么不安宁。
外祖母:你有点胆怯,因为你生过病,就是这个缘故。现在夏季到了,八月份我们可以到农村去,那儿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外祖父:上了年纪等于进地狱。
他开始哭泣,哭得象个孩子。但他为自己的眼泪感到害羞,所以他马上意识到应控制自己。外祖母静静地坐在那儿,一直抓住他的两只手。
外祖母:噢,好了,又没什么危险。你知道,还有我在,我一直在你的身边,真的,别害怕。
外祖父哭了很久,他累了,停止了哭声,把头靠在外祖母的肩上。她抚摸着他的头和脸。
外祖父:请原谅我。
外祖母:到我这儿来,躺到我的床上去,你一定会很好入睡的,会感到安静些。
外祖父:我要打呼噜的,你就不能睡觉了。
外祖母:我已经睡够了,跟我一起来,我们把你安顿好。当心点!
外祖父:我得了这样一种爱生气的病。
外祖母:你完全没有必要感到惭愧。你解过手了吗?
外祖父:我不要小便。
外祖母:这样吧,无论如何现在我们去解次手,不然的话,你刚入睡又要醒过来的。
外祖父:难道我自己不能决定吗?
外祖母:是的,是的,好了,你别叫得那么可怕,你要吵醒燕妮了。
外祖父:那么,我现在去小便一下,我一直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外祖母:现在你站起来要小心些,我们走吧。
外祖父:大立钟越来越慢了。
外祖母:我明天打个电话给钟表修理匠。
外祖父:你得马上去,我感到它走得很困难。
他们边走边轻声交谈着到外祖母的房间去了。过了一会儿,厕所里发出沙沙声。
太阳冉冉上升,墙上图案的颜色也变深了,并向旁边移去。公园里的小鸟也不作声了,四周非常安静。
燕妮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她仍坐在沙发椅上,突然她被可怕的电话铃惊醒了。燕妮坚信现在刚早上六点,当拿起听筒时,她只听到人的呼吸声,她说出名字并喊:“喂?”但一直没有回话,可是里面还能听到音乐声,突然有人轻轻地嗤嗤笑,一个男人的说话声,然后对方把听筒挂上。燕妮犹豫地站了一会儿,她心里感到有点不安。但她马上做出了决定。
清晨,这座城寂静无声。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太阳照得大街闪闪发光。燕妮驾驶着她的小车飞快地向前开着,不到二十分钟她的车就停在她的别墅外面了。她插上钥匙,打开了门,走进了这幢孤零零的房子。她先查看了底层,那儿没有人,也很安静,几只苍蝇飞在肮脏的房台上嗡嗡叫,外面,夏季的绿草丛生。
她匆匆走到楼上,在这儿她马上发现了玛丽亚躺在从前她卧室的地上,蜷曲着身侧躺着,象个胎儿一样,眼睛半睁着,已经失去了知觉。
燕妮经过一番匆忙检查后站起身来,走到隔壁那间房子里。椅子上放着电话。她坐在椅子上,把电话机放在膝盖上,开始拨医院的电话号码,这时候她才发现玛丽亚不是一个人在这儿。
一个大约五十岁的男人站在门口,燕妮还看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很年轻的男人。
男人:你要给谁打电话?
燕妮:我必须将玛丽亚尽快送到医院去。
男人:这么紧急吗?
燕妮:她失去了知觉,你们怎么把她搞成这个样子。
男人:噢!你相信是我们把她弄成这样的吗?
燕妮:事情怎么发生的,无关紧要。她必须离开这儿。
男人:我们可以帮助你,你不用叫医院的车子。
燕妮:你们如果可以按我的方法了结这件事的话,我真的感谢你们。
男人走到她面前,把电话机从她手里拿过来,把听筒放上。
男人:别害怕,我不会做损害你的事。
燕妮:我向你们提个建议,你们马上离开这儿,我带玛丽亚走,我可以当作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不将你们的事告发出去。
男人笑着,蹲到她面前。年轻人走进了房间,他随后把门关上。
男人:现在你听着。
燕妮:我想我对此不感兴趣。
男人伸出手朝燕妮的脸上做了一个粗野的手势。
男人:你不想听,不管你是否愿意知道,玛丽亚昨天很晚到我们家里来,夜里她病了,就喊你的名字。他说,不管你在哪儿我们必须马上把她送到你这儿来,我们在电话簿上找你的住址,并把她带到你这儿来了。这儿没人开门,这个小伙子只好从地下室的窗口里爬进来,当我们看到这儿一切都是空空的,我们就给医院中心打电话,经无数次交涉才得知你现在这间住房的电话号码。
正在这时,这个青年人把燕妮推倒在地上,她挣扎着起来,但他压在她身上。
她开始猛烈地反抗着,但年纪稍大的男人把她紧紧抓住,年轻人撕开了她的衣服,那个男人开始大笑,她感到这个年轻人疯狂的冲动相当有趣。
年轻人把燕妮的手臂和肩膀长时间压在地上。突然,燕妮放弃了抵抗,静静地躺着,她看到年轻人涨红的疯狂的脸,她闻到一股很重的令人作呕的尼古丁味儿和汗臭味。年轻人抓住她,几次试图强奸她,但一直不成功。燕妮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脸。
年轻人站起来,燕妮仍然躺在地上。两个男人走到隔壁房间窃窃私语了一阵。一个男人回来了,他把燕妮的钱包拿在手中,把它打开,找到几张票子,放进口袋,然后把钱包扔在地板上。
男人:几个女人都必须为这个电话号码付出代价。这个你还不知道吧。是吗?
他弯下腰去,长时间地看着她的眼睛。
男人:现在你可以叫你的救护车了。
他把电话机放在她能够得着的地方,然后他走进隔壁房间,门被锁上了。过了一会儿,厨房的门也被锁上了,楼后面响起了汽车发动声,汽车悄悄地朝大街上开走了。
燕妮抓住电话机,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她走到隔壁房间玛丽亚身边。她此时还是一动不动,仍然一直蜷曲着身侧躺着。
燕妮走进洗澡间,洗了一下脸,在手提包里找到了一块手绢把脸擦干,她弯着腰两手扶着澡盆呆了一会儿。
屋子里很闷热,耀眼的阳光已透过乳白色的玻璃射进来。窗台上一些苍蝇无可奈何地飞动着。
燕妮突然感到剧烈的头痛。救护车开走后,她坐在放电话机的椅子上,拿出口袋里的一个小红本,找了一会儿,找到了电话号码。
燕妮:喂,我可以和雅各比教授讲话吗?请你告诉他,伊萨克索大夫在电话旁等他的回话。燕妮·伊萨克索,是的,对。
她等了很长时间。她的情绪激动着,她的五脏六腑都感到很难受。这一切都撕碎了她的心,她非常气愤,突然想喊叫。她又想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在椅子上来回摇晃着,荡来荡去,一次又一次地摸着自己的脸,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息着。虽然情绪很激动,但她还能清楚地讲话,雅各比教授终于来接电话了。
燕妮:我感到应该马上给你打电话,玛丽亚情况很坏。我不知道,可能是麻醉药剂过量,但我也不很清楚。她跑出了医院。我是在我的家里发现她的。是的,在别墅。我马上能见到你吗?然后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我们今晚要去听音乐会吗?好,这很好。我不反对。你可以到医院来接我。不,谢谢你。
音乐会大厅是在上个世纪末建的一座贵族别墅里,它现在已改作艺术博物馆了。大厅里挂满了当时的绘画和塑像,透过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花园里郁郁葱葱的草地和一个湖,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不仅在音乐会大厅里坐满了听众,甚至连隔壁房间里,走廊的楼梯上都挤满了听众。
燕妮和托马斯迟到了,他们只能在通往二楼的光亮宽大的红木楼梯上找个地方。
女钢琴家在演奏莫扎特的“E小调”幻想曲。
黄昏的朦胧同吊灯射出的白色光线交织在一起,照在燕妮周围的许多张脸上。她很吃惊,怎么会有这么多张烦躁不安的面孔,他们不是聚精会神地听音乐,而是四处张望。一会儿摸摸他们的脸,一会儿变换一下身体姿式,仿佛他们还没有从一天的忙碌中恢复过来。过一会儿,好些了,可以看到一些人精神贯注地倾听音乐,安静地沉思、欣赏。
唯独一位老先生蹲在那儿,弯曲着背,蜷缩着,但的确在聚精会神地听音乐。一个中年妇人被这种非常肃静的气氛所感染,她的脸上显出忧伤。在那儿坐着一个皮肤黑黝黝的男孩,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他的目光转向从窗户里射进来的暮色,他在深思。一个小姑娘睡着了,她躺在一位年轻妇女的身上,而这位女士又靠在一个男人身上,三个人表现出一种亲密无间的情感。他们很满意地在一起,并对这流畅的音乐旋律感到欢悦。那儿还有一位年纪大一点的女士,紫黑色的染发,满脸胭粉,可能是一个美国旅游者。她挤在一个角落里,看上去有些疲倦,但她始终发出微笑。她那灰白色的大眼睛不断地巡视着人们。
燕妮把眼睛闭一会儿,但立即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觉得难以忍受。不,不能往那儿想,不能往那儿去想。她只要安静地坐着,用半开半闭的眼睛看着托马斯,她才感到一切都很好。现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意识到越是拖延每分钟都可能发生的事,也就越有可能回避恐惧和劳累,这是她竭尽全力要达到的,对她来说,这是当务之急。
燕妮坐在托马斯的车里,小车在路上行驶着。天还很亮,天空又白又红。轻轻的雾象薄薄的纱帐一样飘荡在树枝、大街和水面上。当他们要踏进他的房间时,燕妮抓住他的手,因为,他正要去开门。
燕妮:我不想说太多的话。
托马斯:你想要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燕妮:你明白了吧?
托马斯(友好地):不,不十分清楚。
燕妮:好吧,就这么一次,生活上的每种时刻都得过一过。
她恳切地望着他,期待着他能明白她的意思。但他只是亲切地、有些迷惑不解地微笑着。
托马斯:发生了什么事?
燕妮:需要一定的时间,也可能只要几分钟。
托马斯:是这样的吗?就在现在?此时此刻?
燕妮:可能。不管怎样,我们现在能在一起,我很满意。
他们走进前厅,燕妮做一个动作显出她有点冷,托马斯搂住她的肩膀。
托马斯:你一定要喝点酒。
他拿来一个杯子,把酒倒入杯中。她站立在他身旁看着他的举动。
燕妮:我们上次见面时,我们俩都感到有点蠢,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托马斯:我自己从未感到蠢过。
燕妮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摸着房间里的各种摆设,她不时地停下来,望着托马斯,仿佛她想确定一下她还在这儿,并没有激动,也没有离开。
燕妮:你有好的安眠药吗?
托马斯:有,当然有。你想要吃一片吗?
燕妮:现在你听着,我首先想干什么。
托马斯:你不是讲了吗,我们不要讲太多的话。
燕妮:如果你想要我多睡一会的话,请你给我双倍剂量的安眠药。
托马斯:那么吃完药后呢?
燕妮:我要在你这儿,睡在你的床上。这不是我们相爱的睡觉,但请你抓住我的手,这可能是必要的。这事你可能也想过吧?
托马斯马上走进洗澡间,去取她要的安眠药。他端了一杯水,药片放在他的手心上,他把杯子交给燕妮。
托马斯:如果你吃这么多安眠药,那你不能喝酒了。
燕妮:对,你说得对。
托马斯:嗯,这儿是一片0.5毫米的Valim,那儿还有两片Mogadon。这是最好的配方,我有时就这么吃,因为它没有副作用,等到第二天,你再喝点浓咖啡,那你就又有劲了。
燕妮:是的。
托马斯:请吧。
燕妮:谢谢。
托马斯:几点钟我来叫醒你。
燕妮:不到七点。我大约在八点半要到医院。
托马斯:那你不能打个电话去说你病了。
燕妮摇摇头:必须克制自己,经常不断,就习惯了。你不相信这点吗?(看了看他)不管怎样,我就是这么做的。
托马斯:这就是你给病人治病的方法吗?
燕妮:不,他们是病人,而我没病。
他们两人躺在一张大床上,两人各自朝向一边。托马斯把书桌上的台灯关上。起先,房里很黑,但过一会儿窗帘后面的夜光清晰可见了,燕妮现在可以看清这房间的一切摆设了。她闭着眼睛,躺了很长时间。
燕妮:今天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燕妮转过身,支撑着下巴,望着窗户右边亮的地方。
燕妮:当我要去接玛丽亚时,在房间里发现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企图强奸我,开始我很害怕,接着我感到很可笑,然后呢……
托马斯(把头转过来):以后怎么样?
燕妮:他压在我身上,把脸贴在我胸脯上,他的脸涨得通红还要奸污我。
托马斯:还有什么?
燕妮:我突然愿意他这么干了。
托马斯:你觉得这是件奇怪的事吗?
燕妮:不,奇怪的是尽管我愿意,但我又不能接受他。
突然,她开始大笑起来,她曾经企图抑制住自己,但终于爆发出来了,她笑得发抖,但仍想控制自己,她止住了一会儿,但马上又重新发出笑声。托马斯有点不知所措,他为了缓和这一气氛也跟着笑了一笑,当他感到她不是因为笑的境遇而笑,也不是出于生活的乐趣,而是笑得有点可怕。他把灯打开,从床上爬起来,燕妮仰卧在床上,把头压在手背上,头发散乱在枕巾上,枕头也滑到地上去了。她的身体由于不断地发笑在发抖。
燕妮:请原谅我,我不知道,——我也没办法。我这是怎么了。
托马斯:来,试一试,坐起来,你镇静一下。
燕妮爬起来,弯曲着背,垂着双肩激动地坐着。
燕妮:我不明白……
托马斯:试一试,平静地做一下深呼吸,深深地吸口气。
燕妮顺从地按照他说的试着做,但深呼吸后又发出了大笑声,狂笑声又变成了深沉的哭泣声。
燕妮: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托马斯想抱住她,但她用力推开了,并吃惊地呆望着,摇摇头。她仍然抑制不住不断的抽泣。
燕妮:我要回家,你能不能给我叫一辆出租汽车?你不要陪我,我一个人能回去。
她站起来,但她马上象得了一场伤寒一样,又开始颤抖起来,而且突然又哭又笑。
托马斯:我要打电话叫个医生吗?
燕妮:什么?这儿不是已有具有专门医务知识的人在吗?或许我只是疲劳了,我没有生病,我想回家躺在床上休息一下。
她竭尽全力把身体支撑起来,默默无声地站了一会儿,好象在思索着什么。
托马斯:你现在感觉怎样?
燕妮:好一点了。
托马斯:你可以告诉我你要什么,但我真的决定用车把你送回家。
一路上他们很少谈话。当车子在燕妮家门口停下来时,托马斯想下车帮她一下,她拒绝了。
燕妮:我现在感到好多了。我很感谢你,请原谅我,原谅我干得这么蠢。现在我要睡上几个小时,明天我就会感到很好的。
她弯下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燕妮:下一次我们只想谈你的事了。
燕妮迅速地脱了衣服,把闹钟上好。现在她完全能控制住自己了,她的情绪好多了。她把小半导体收音机放在床头柜上,听了一段动人的音乐。窗前很亮,她爬上床后连梦也没做就熟睡了。
她醒来后,坐在床沿边。当外祖母端着早饭盘子送到床前时,燕妮好象还没睡醒似的呆呆望着她。
燕妮:什么事?
外祖母:你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我有点不放心啊!
燕妮:今天是星期几?
外祖母:星期六,现在是九点钟。我给医院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说你得了肠胃病。
燕妮:我的上帝!我睡了整整二十四小时。
外祖母:我给你做了一点早饭。
燕妮:谢谢你对我的疼爱,但我什么也不想吃。
外祖母:喝一点咖啡,再吃一块面包,这会使你好些的。
燕妮:我头痛。
外祖母:你一定发烧了。
燕妮:如果再躺两天,那一切都会好了。
外祖母:可惜我今天不能留在家里照顾你。外祖父和我应邀前往赫格赛特拉(地名),到埃格曼家里去作客,我们不能推辞,而且外祖父很高兴能到乡下去过几天。
燕妮:很好,我可以一个人留在家里。
外祖母:真的吗?真是这样?
燕妮:我很高兴这样,一个人呆着会更好些。
外祖母:冰箱里有你需要的煎牛排、清炖鸡肉,我也买好了牛奶和面包,还有……
燕妮(很激动地):最亲爱的外祖母,祝你们在赫格赛特拉玩得愉快!你们千万不要因为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而感到内疚。如果我病了,我也会自己照料自己的。
外祖母:你得答应我,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燕妮:我答应你,保证做到。
外祖母吻了一下她的脸,抚摸着她的头发,用热烈明亮的目光看着她。
外祖母:其他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燕妮:是的。
外祖母:真的?
燕妮:当然是真的。
外祖母:我要不要请埃里克姨妈到这儿来看看你?
燕妮:唯独不要请埃里克姨妈。
外祖母:那么好吧。
外祖母走了。几分钟后燕妮又熟睡了。当她醒来时,金色的阳光已经照进了房间。
现在已是星期天的上午,安静的街上响着教堂的钟声,这是叫人去作礼拜的钟声。
燕妮从床上坐起来,她感到轻快多了。射进房间里的阳光刺得她的眼睛隐隐作痛。
燕妮(自语):该是星期天上午了吧?刚才钟已敲了,我应该起床了,也该吃一点东西了。我感到有点奇怪,不管怎么样已经不再害怕了,这是最主要的。如果我现在一切都感到很不错,我明天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了。稍微吃点东西,进行一次小小的散步,看一本好书,也许我还可以去看一场电影。
她站起来,情况要比她想象的好得多。她到厨房去烧上水,取出鸡蛋、干酪和面包,找出煮咖啡的壶。这时,教堂的钟发出当当的响声,刺目的阳光照在窗帘、地毯、吊灯以及照片和雕像上。大街那边草地上的草长得很茂盛,看不到一个人,看不到汽车,也看不到什么动物。燕妮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薄衬衣,一条穿旧了的长裤和一双舒适拖鞋。
天气炎热,汗从头发根上冒出来。可是她觉得肩膀很冷,连手也僵直了,不过她身体感觉很好,甚至感到精神焕发。她自己笑了笑,并伸了伸腰。
燕妮:我要给托马斯打个电话,今天晚上他会请我去看电影。
她匆匆走进厨房,看了看煮得快熟了的鸡蛋,熄了火,滗了滗咖啡,铺上桌布,就给托马斯打电话。电话立刻就接通了。
燕妮:喂,托马斯,我是燕妮,请求你原谅我。上回实在无礼,现在已经好多了。我想你可以在今晚约我去看电影,你说呢?好吧!
燕妮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客厅沐浴在阳光下。在阳光下有一个高个子女人的影子,她正用一只眼眶发黑的左眼睛看着她。
燕妮慢慢地把电话筒放下,朝她的房间转过身来,在后面玻璃窗上仍然还是那个人影。燕妮走进她的房间去,坐在床上想平静一下。然后她又回到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她朝四周看了看,走进外祖母的房间。这间屋也是空的。
在外祖父的房间里,看不到刚才那个眼眶凹陷可怕的人影,只是一片寂静和耀眼的阳光。
燕妮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她站在餐桌前,把手放在蜡黄方格纹的桌布上。厨房的钟滴嗒作响,那边屋里的收音机响着轻音乐。
天空是一片白色,两个小姑娘正在沥青地上玩耍。
燕妮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从一摞外文书底下取出她的盒式小录音机。她不时地大口呼吸,她打开了录音机。
燕妮:亲爱的埃里克,亲爱的,现在我用录音带录下我说的话,这比写信容易多了。我常常如此,每当我拿起笔来写信时就不知从何写起。过一会儿,我将把五十粒药吃下去,然后上床睡觉。你一定会因此而生气,也会对我发火的。据我所知,我们从来没有谈起过我们之中有谁会自杀,我们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动机,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在这几分钟内要做的事,多少年来竟一直隐藏在我心中。不,我不是预谋已久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你可别这样想,我还不致于糊涂到这种地步,我只是感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孤独。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外表、举止和我内心空虚的矛盾越来越激烈。比如我回忆起了去年神灵降临节,你和我还有安娜曾经一起在树林里玩,你和安娜尽情地游戏,真快乐!我那时曾说这多好呀,我真开心。这不是实话。我对我们的富裕生活丝毫不感兴趣。我的感官虽然能感觉到这一切,但是也是只此而已。我很悲伤。想哭吧,却又没有眼泪。这只是随便举一个例子。我越是这么想,就陷得越深。我不想听音乐,因为我已变得非常冷漠。我对我们的共同生活无动于衷,完全无动于衷。我只是作了些假象,为了让你不感到害怕或者发生疑虑。最痛苦的是我和我们的女儿也脱离了接触,在我四周突然象出现了一座监狱,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墙是密封不透风的,而且这墙是不能摧毁的,因为它是由我们自己筑成的。
我想,你应该把这一切向我们的女儿讲清楚,你必须详细地向她解释清楚。你要诚恳廉洁呀。当人们活着时,他会不知不觉地慢慢地因缺氧而窒息。最后变成一个木偶,它只对外部的刺激和每天的要求有所反应。这与其说不好,倒不如说理所当然。实在骇人听闻。
亲爱的,我不感到害怕,也不感到伤心或孤独。你也不应为我伤心。事实上,我相当满意,就象我小时候准备要去旅行一样,我感到相当快活。这样有可能治好一个人的终身大病。我以誓言向你担保。
燕妮想不起来,要以誓言担保的是什么?沉思了一会儿,她把录音机关上,取出磁带盒,把它装进信袋里。在封面上写“给埃里克”,然后封好,放到床头柜上。她很快地走进盥洗室,拿了一杯水和药瓶,她把床铺好,窗帘拉下四分之三,关上门,把她的衣服也放整齐了。她看了看四周,一切都井井有条,很干净。在她把晨衣放到椅子上之后,她坐到床边上,开始吃起安眠药来了,先吃一片,然后一片接着一片,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了。休息一会儿。她看了看大立柜耀眼的镜子,她的脸上很镇静,还略带微笑,瞳孔很大。这时她感到有些疲乏,寒冷,就把剩下的药片全吃了。她闭上眼睛坐了一会儿,手掌放在大腿上。吃药足足用了半个小时。
燕妮:我不害怕,我不感到孤单。我并不悲伤,反而感到很舒服。
然后,她躺下,盖好被子,很快陷入一连串的梦幻之中。梦幻中她显得很匆忙,已经迟到了。走在一个长长的走廊上,高高的墙,从上面顶子附近已破碎的玻璃窗上,透过一丝光线。粗糙的木板铺成的地上特别脏,有剩饭、旧报纸、空铁盒,垃圾堆成山,还有一潭油污。
燕妮很急,但她很注意看往哪里去。她撩起盖住脚的长长的深红色衣裙,带荷叶边的细纱裙把她裹在里面好似一缕红云。
她走到一面破旧的镜子面前,看着自己。她整了整连衣裙,仿佛她要参加庆典似的。头戴一顶中世纪流行的女士软帽,头发扎在一起,帽子紧挨着耳朵和脸颊,额头上淌着汗珠。她的脸色苍白,略带黄色,眼睛好象在着火。
天气很冷,燕妮发现墙上、地上以及所有装饰品上都被霜覆盖着,在角落里还有随便扫到一起的雪堆。
她打开门,她还记得门在那里。她站在一个大房间里,房间好象变样了,所有东西都那么脏,破烂不堪,为风雨所剥蚀。但这个房间她仍能辨认,这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客厅。
房间是一片昏暗的晨光,这是透过窗户上多孔的小布帘射进来的。一位老人坐在房子中间的一把旧沙发椅上,他穿着一件老式的已经不合身的燕尾服。他的头在轻轻抖动,在他的膝盖上站着一个小姑娘,穿着一件长的红色衣裙。这个小姑娘看着老人和然烧着的蜡烛,蜡烛放在这个老人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这个老人很象燕妮的外祖父。蜡烛光闪烁着,就要熄灭了,小姑娘和老人显得有些惊恐。
这儿是一片潮湿的土地,除了雪和霜外,在地上和墙上只能看到白色的闪光。
当燕妮的目光适应了这朦胧的光线时,她才看到这间房里聚集着许多人,不仅在沙发上、在镜子后,而且在火炉旁的角落里,在房门边,到处都能见到许多张脸孔和人影。男人们穿着老式的燕尾服,女人们穿着褪了色的奇特的并且不合身的礼服,甚至在装璜漂亮的、一半已被雪覆盖着的门的镶板后面,还看到悲伤而又瘦小的脸。一双大眼睛被一顶大礼帽遮蔽着。
燕妮转过身来,在她身后站着海尔姆特·汪克尔。他看上去特别烦躁不安,痛苦地咬着一只手指。他患了重感冒,正咳嗽着。
燕妮:请原谅,我来晚了,但天气是这么坏,好几条街上都积满了雪。
汪克尔:这没关系,客人喜欢越晚越好。
燕妮:这儿真冷,对吗?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感觉?
汪克尔:许多人都抱怨这儿天气太暖和了。
燕妮:我请求宽恕。但这儿的气味怎么这么难闻?
汪克尔:这是快死去的人体组织,所有这些人……
他停了一会儿。
燕妮:那么我来迟了。
汪克尔:可惜,庆典已经结束,但重要部分你并没耽误。我不太明白人们为什么偏要举办这种化装舞会。
燕妮:化装舞会?
汪克尔威胁地说:你还不知道吗?
燕妮(害怕地):知道,知道,当然知道。
汪克尔:那么现在你想干什么?
燕妮:我不知道(害怕)。你知道这是一个梦吧?
汪克尔(咳嗽):你肯定是个梦?
燕妮:是的,这是个梦。你不能忘记我是个很有经验的医生,演这出愚蠢的戏是我有病的表现。这是个梦吧!
汪克尔:但是,人都会从梦中醒来的呀。
燕妮:我事先也是这么想的。
汪克尔:你可以试一下。
燕妮:如果我愿意,我就会醒来的。
一扇门开了,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衣着奇特的男人走进来。他有一副长疤痢脸,一个挺拔的鼻子,一张大嘴,一只眼的眼球被摘除,头上戴着一顶方格纹的拿破仑帽,穿着一身舞台小丑的装束。
一切在场的人都带着恐惧的敬畏,向他致意。现在他转向外祖父和小姑娘。小姑娘害怕地躲在老人的手臂里。
蜡烛的光闪烁着,就要熄灭了,一切都很寂静。
魁梧的小丑对着穿红衣裙的姑娘发笑,这使姑娘汗毛耸立。
外祖父有气无力地保护着孩子。
燕妮(低声说话):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汪克尔:这个你无能为力。
燕妮:我一点也不想看。
汪克尔:你不需要它。不一会儿蜡烛就会熄灭,只要它点燃着,就不会发生什么事。
正在这时,蜡烛灭了。在这漫长的一秒钟的时间,燕妮看见这个独眼小丑伸手把小姑娘拉到身边,小姑娘紧紧拉着外祖父。燕妮听到她自己在呼叫。她转身向走廊跑去,在一扇破旧的门厅前停了下来。
汪克尔一直呆在她身边。
汪克尔:我劝你,别开这扇门。
燕妮:你一直在恐吓我。
汪克尔:是的,这是你的过错。
燕妮:如果我把这扇门打开,那我就醒了。
汪克尔:你打不开。
燕妮:我用力推。
汪克尔:你试试看。
燕妮:我突然感到(停了一下)我的自杀是不成功的。
汪克尔:不一定吧!
燕妮(害怕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汪克尔:由子缺氧气而造成大脑损伤。你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吧?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把眼镜摘下来,悲伤地看着燕妮。
燕妮:不会这么可怕吧。
汪克尔:不,会这么可怕的,非常残酷,是你自己的过错。
燕妮:我就一直这么生活下去吗?
汪克尔:这很可能。
燕妮:我永远不会醒来吗?
汪克尔:不用担心,不管你现在头脑是清醒还是失去了知觉,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来使你活下去的。
燕妮:活多久?
汪克尔:一直到你死去,真正的死去。
燕妮:这要多长时间?
汪克尔:几秒钟、几分钟或者几年,我不知道。
燕妮:但这不可能。
汪克尔:不,这是可能的。
燕妮:那么我不打开这扇门也就无关紧要了。
汪克尔(疲惫地、嘲讽地笑了一笑):从逻辑上讲,你的观点是无可非议的。
燕妮:你自己知道在门口还藏着什么东西?
汪克尔:不,我怎么会知道?
燕妮:那么你为什么还警告我。
汪克尔:对于人们所熟悉的恐惧,人们感到宽慰。但那种无法知道的恐惧,却是最可怕的。
燕妮:可能不会那么严重吧?
汪克尔:这可不一定。
燕妮:你从哪儿知道得这么详细?
汪克尔(笑着):这不仅是你做的梦,燕妮,我们俩都做这种梦。
燕妮:我现在无论如何醒过来了。
汪克尔:很好,这是你的自由。
燕妮:你要走吗?
汪克尔(笑着):我不想再找麻烦了。如果你可以原谅我的话,我就呆下去。
突然间,他转过身来,走到她面前。他的脸是歪的,他的黯然无光的眼睛对她流露一种仇视目光。他的呼吸也发出臭味。他用手指威胁着她。
汪克尔:我亲爱的燕妮,我对你够耐心的了。我只回答了你提出的、天真无知的问题,这是我在引导你。我是友好的,也是殷勤的。可是你对我现在感觉如何和我的情绪怎样却不表示一丝一毫的兴趣。连“见到你很高兴”这样一句客气话都不说。你连我对你的友好警告都不表示一点谢意。还有,你的脸色腊黄,这是一种不幸的预兆,好吧,现在我要离开你的梦幻而进入我的梦幻,永别了!
燕妮把门打开,踏进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住房,房间里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只是光线犹如秋季的阴天一样,显得昏暗无阴影。她喊着外祖母,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激动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边喊边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最后她倒在闪闪发亮的黑色的大饭桌上,她黄色的脸和深红色的衣服模模糊糊地映照在桌面上,宛如映在一潭深水之上。
燕妮:如果我可能醒来的话。
她看看四周,一切都这么熟悉,但又好象很远很远,只见一点点影子。她扭头看着客厅,它同餐室相连的门开着。那儿显得亮一些。房间中央,在灯光下可以看清楚一个高个子的独眼女人站着并看着她。
女人:你觉得冷吧?
燕妮:是的。
女人:你可以穿我这件毛皮大衣。
燕妮:谢谢。
女人走到她跟前,把一件深色长皮大衣披在燕妮红衣服的外面,把裸露的肩膀都盖上,燕妮用大衣紧紧地把自己裹住,女人坐在她斜对面的一张椅子上。
女人:现在你不害怕了吧!
燕妮:我不怕。
女人伸出胳膊,象母亲一样把燕妮拉到身边。燕妮听其自然,她的头倒在女人的胸脯上。
深色长皮大衣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正在这时有人抓住她的胳臂摇晃着并喊叫着她的名字。一束强烈闪烁的光线令人难以忍受,光照着她的眼睑。
燕妮:请别打扰我,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们别打扰我,行吗?我不愿意。
这时她发现一扇窗户,阳光照在她脸上,刺痛她的眼睛。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眼前,他是托马斯。
她全身都湿透了。医院病服又潮又脏,发出酸臭味。她还看到自己赤裸的双脚在远处。
燕妮(想笑一下):我想我两腿都掉了。难道没人把它从角落里找来给我接上吗?
托马斯:嘿。
燕妮:你在这儿做什么?
托马斯:你还记得吗?我们想一同去看电影。
燕妮摇摇头:没有。
托马斯:你突然不讲话了并把电话挂了,我都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才好。我的确觉得有点奇怪。
燕妮:啊!(很吃力地)是这样的。
托马斯:我不停地给你打电话,但没人接。我曾想,你可能遭到袭击或抢劫这一类不幸的事。我真不知道,我应该作何感想。当时我很不偷快。你渴吗?想喝点水吗?
燕妮:好,很想喝点。
托马斯:在这儿你拿吧。我来帮你一下。等一会儿,你一个人不行。小心点喝。
燕妮:谢谢!〔深沉地)我很感谢!
托马斯:后来我变得很不安,决定到你家来一趟。我按门铃,没人开门,我只好请看门人帮我把门打开。
燕妮:我的上帝,多么困啊!现在我要睡了。
她昏昏欲睡,流着口水,喃喃而语。她又离开了世间,把托马斯撇在阳光明媚的河岸边。她独自一个又回到梦乡,那儿光线中充满了灰尘,空气中充满了寒冷的湿气。她又来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住房,又穿上了那件红衣裙,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用尖细的害怕的声音喊着父亲和母亲。
燕妮:妈妈,你在哪里?爸爸,我现在到家了,你们为什么都躲起来了?如果这是开玩笑的话,那这不是一个不好的玩笑。你们现在快出来吧,别让我这么害怕了……
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灰色大衣,在一个较年轻女人的陪同下向燕妮走来。他们似乎在向燕妮奔跑而来,这一切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突如其来的。
男人长得很高大,但有点驼背。蓝色的眼睛,长得稀疏的头发,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激动。陪着他的女人很漂亮,五官端正,一双黑色的大眼睛,脸上的表情有些恐惧和疑惑不解。
他们俩在燕妮面前停住了,看了看四周,好象他们在寻找一个人,又好象他们走迷了路。
燕妮:妈妈,我是燕妮。爸爸,我真的是燕妮啊!你们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燕妮想跟他们说话,她的父母亲更害怕了。他们听不见燕妮轻轻的说话声。燕妮感到,时间逼人,必须把重要的话说出来。
燕妮:我非常想你们,你们一直很爱我,当时你们突然离去了,我感到很不舒服。当你们死去躺在太平间时,我见了你们,简直认不出来了。亲爱的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我不再是九岁的小孩子了,已不再有什么危险了。我长大了,我吃了安眠药,但好象不奏效,他们正在医院里想尽一切办法抢救我。
你们不要为每件小事总是那么担心、害怕。可爱的妈妈,好妈妈,事事都应该做正确、仔细,有条有理的。爸爸常常喜欢把我搂在怀里,亲亲热热,但他总是那么悲伤和神经质。我们彼此经常伤感情,但都不怀恶意。请再回顾一下这一生,每一天、每一句话和每一件小事,我们在一起不是很愉快吗?我的确是个孩子,但我不明事理。(狂叫)不!你们把门关上了,我心感内疚,总是感到问心有愧,总是心情不安。
(哭着)你们走吧,永远别再回来了!我要彻底忘掉你们。我永远不再看你们的可怕的眼睛,听你们可怕的声音了。
父母亲羞愧地、忍气吞声地站在那里,他们俩低声窃窃私语起来。最后他们好象统一了想法。母亲把大衣扣上系紧腰带,父亲戴上一直用左手拿着的帽子,右胳膊还夹着一个公文包。
燕妮(吃力、绝望地):总是这样。我先说我爱你们,接着我就说,我恨你们。你们好象变成了一对胆小的孩子,不作声,害羞地站立着。我先为你们难过,接着我又重新喜爱你们。我就是这样反复无常。
燕妮轻轻地拍着父母亲,想拥抱他们,吻他们。但是,他们软弱无力地推开了她。他们的衣服发出沙沙的撕裂声。燕妮想抓住父母,但他们已很快地消失在朦胧之中。最后,燕妮踩住她红衣裙边,跌倒在地上。
托马斯:燕妮!
她睁开眼睛,看看四周。现在已是傍晚,屋顶的灯亮着,床头柜上的台灯照亮了整个房间。
燕妮:是什么东西这么臭?我怎么这么脏,这么叫人恶心。你不能告诉他们一下,我要洗澡吗?
托马斯:你的丈夫在这儿。
燕妮抱怨地:不,现在别来。
但已经晚了,门轻轻地被打开了,一个护士出现在门口,她把燕妮的丈夫埃里克带进屋后,马上离开了房间。
托马斯默默地走开了。房间坦只剩下丈夫和妻子,他们互相不知所措地凝视着对方。埃里克不知是由于长途飞行,还是由于担心,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穿着很讲究,一件夏季时髦的轻便西装,他的头发梳理得很漂亮,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脸色很苍白,手上还拿着燕妮留给他的装着录音磁带的信袋。
埃里克(微笑着):你竟搞些叫人吃惊的事。
燕妮:是吗?
埃里克:我刚下飞机。
燕妮:唉,可怜的人,你一定很累了吧?
埃里克:不,一点不累。
燕妮:你不想坐一坐吗?
埃里克:好的,当然要坐下。
当他坐下来和燕妮靠得很近时,他们俩都感到有点羞怯。
燕妮:请原谅我,我身上的气味不好闻。
埃里克:不,不,亲爱的,没关系。
燕妮:你明天再来行吗?我们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
埃里克:当然喽。但是明天我要飞回去,这是毫无办法的,因为我现在是主席了。
燕妮:唉!你真可怜!
埃里克:你真的不必为我而感到难过。
燕妮:我老是惹事生非。
埃里克:万一你发生不幸,这该是多么可怕啊!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燕妮:原谅我吧!
埃里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妮:原谅我,请原谅我吧!
她老是重复这句话,眼睛睁得很大,但却无神。额头上的头发很零乱,散发出汗臭味,干裂的嘴唇……埃里克不忍再看下去,于是他把目光移到自己带着戒指的手指上。
埃里克(轻轻地):我知道我也有很大责任,尽管我不清楚原因在哪里,但我要全面考虑一下……
燕妮:埃里克,以后再说吧,好吗?
埃里克:你相信你现在能休息吗?
燕妮:能,我相信可以,你不要再为我担心了。
埃里克:这位托马斯是一位很可爱的小伙子。
燕妮:嗯,是的。
埃里克:你们认识很久了?
燕妮:不。
埃里克:他也是个医生,但不在这个医院工作。他是不是一位妇科医生?
燕妮:是的。
埃里克:对你外祖母我该怎么说呢?她一定要问我,你是怎么想的?
燕妮:你可以如实告诉她。
埃里克:那么安娜呢?
燕妮:我自己会告诉她的。如果你能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夏令营过得怎么样,那就太好了。
埃里克:好吧,我就去办。
他们俩不再说话了,中间好象隔了一堵坚固的墙似的。他们俩由于激动和悲伤而筋疲力竭了。
燕妮:那么,不久再见吧,我的朋友。我们保持通信联系吧。
埃里克:不久再见。
他走了。燕妮把头转向侧边,闭上眼睛。在她面前又出现了一间低矮、弓形的房间。窗外看上去象是冬天,地上覆盖着一片白雪。房间的天花板上亮着一个大球形灯,这昏暗的灯光使墙上陈旧的装饰品和铺在桌上的褪了色的台布显得很脏。
一个裸体女人躺在一张妇科手术台上,身上盖着一块肮脏的白布单。一些穿白大褂的医生围在死者旁边,他们低声交谈着。燕妮坐在桌子的那一边,她穿着红衣裙,外面还披了一件白大褂。现在她看清了躺在手术台上的死者是玛丽亚。
医生们围着桌子坐下,他们翻阅着记录,点上烟,喝着矿泉水,互相窃窃私语。
汪克尔教授兴致勃勃地看着燕妮,激动地向她点点头。
燕妮:她说,她爱我。我承认我没理解她,是她自己把事情都搞乱了。在这个案件被否决之前,我有权为自己辩护。如果你们倾听我的申辩,我感谢你们。
医生们都吃惊地看着她,好象她的申辩是毫无道理的。
燕妮(有力地):我不明白,这该如何解释?如来我违反了某一科学或伦理常规,那么我请求控告我,因为我们有义务遵守这些规定。
人们对此无动于衷,毫无反应。汪克尔手撑着脑袋,并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他身边那个人的眼镜在闪动。燕妮生气地站了起来,椅子也倒在了地上,白大褂露出了她的红衣裙,她握着拳头站了一会儿,眼望着桌面。
燕妮:这柔嫩的躯体,这双柔嫩的手臂,这对柔嫩的大乳房,还有这双总是柔嫩的嘴唇,还微微地张开着。我总有一种不适之感,我一直想克服它。当它接触我时,我就尽力克制自己,我必须克制自己,以便不打击她。
她不作声了,弯下腰把椅子竖起来坐下。
燕妮:我相信一定有人们称之为爱的东西,我甚至相信我所遇到的人们一定在相爱着。
燕妮闭上眼睛,慢慢用手敲打着自己的脸,在短暂的激动的沉默后,她又把手放了下来。
燕妮(粗暴地):我曾经想和其他人一样地活下去,但我失败了,难道你们以为我自己不知道吗?(大声地)我对此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是毫无希望了。(停了一下)太艰难了,我无能为力。(停一停)生活中只有一次,我熟悉了一个人,了解了一个人,只是短暂的一刹那,了解了一个人,你们明白吗?……
人们的脸、眼睛向她转过来,手向她伸过来。男人们彬彬有礼地笑了。白色的裸体放在那儿,眼睛紧闭的死者的脸好象发出光彩。在弓形的窗户外是白色的朦胧和白雪。
汪克尔:你还想说什么吗?
燕妮:没有了。
汪克尔:审讯就到此结束。
燕妮:现在呢?
汪克尔:这个案件将转给主管部门处理。
燕妮:以后呢?
汪克尔:以后就没有什么事了。
燕妮:没有什么事了?
汪克尔:这就是通常的诉讼程序。
燕妮:没有事了?
汪克尔:你还期待什么?
燕妮:判决。
汪克尔:你可以提出这种要求,但我必须告诉你,我们虽然私下互不服气,但对外我们必须是团结一致的。我想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
燕妮:没有事了……没有事了……没有事了。
当燕妮从梦中醒来时,已是深秋。她看到有人坐在椅子上,便把床头柜上的灯打开,想看一看到底是谁,可能是一个幽灵。他是托马斯,他披着旧的毛大衣,把两只脚放在两个椅子上,大衣盖在腿上。在他身边放着装着咖啡的保暖壶,还有几块夹着香肠和干酪的黄油面包。
当燕妮开灯时,他马上从睡梦中惊醒。
燕妮:现在几点了?
托马斯:等一下,我看看,一点半。
燕妮:今天星期几?
托马斯:星期二,天马上要亮了,星期二,六月十二日。
燕妮:噢。
燕妮慢慢地清楚了,现在是六月十二日星期二深夜一点半。托马斯还呆在她的病房里,她感到奇怪。
托马斯:你感觉怎么样?
燕妮:我不知道,(停了一下)你是托马斯?
托马斯:是啊。
燕妮:你怎么想起来在这儿为我值班?
托马斯:我有我的理由。
燕妮:噢,是这样。
托马斯:另外,我还是你的医生。
燕妮:这个我不知道。
托马斯:不,你现在该知道了。
他们俩彼此陷入各自的深思中。燕妮又要回到以前的迷糊状态之中去,她使劲控制不再飘忽过去。
燕妮:保暖壶里有咖啡吗?
托马斯:有的。
燕妮:你认为我应该喝一点吗?
托马斯:不,我认为你会因此而感到恶心。你现在不能喝浓的咖啡,但你可以喝一点淡的果汁。
燕妮:不,谢谢。
托马斯:如果你能喝一点,那也不错。
他帮她把枕头垫高,让她喝咖啡,然后自己又回到椅子上去。他们沉默不语。
燕妮:如果你昼夜守候在我床边,那你怎么上班呢?
托马斯:我在休假。
燕妮:你如要休假的话不能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吗?陪着我这个糊涂的自杀病人多没意思。
托马斯:不。
燕妮:给我讲点什么吧。
托马斯:当我九岁时,我的哥哥教我学打嗝儿,有一天吃午饭时,我以为该向坐在桌子边的全家人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了,我就等待着吃炸肉丸子和苹果糕的时机的到来。
燕妮(颇感兴趣地):还有呢?
托马斯:没成功,因紧张我只打了一声。由于不熟练打出的声音比嗝还响。
燕妮(微笑):可怜的托马斯。
托马斯:引起了人们一阵哄笑,大煞风景。人们把我从桌边赶走,不给我吃苹果糕。当时家里对我的管制很严,可以说有点专制。
燕妮:再讲下去,这多么好听啊!
托马斯:我不知道我还该讲些什么,我的经历不多,同时我所经历过的事情大部分都忘掉了。
燕妮:随便讲什么都行,你也许刚读过什么书,刚认识了一个有趣的人,或者刚进行了一次旅行,或者你刚看过一场电影都行。
托马斯:我坦白地告诉你,至少一年以来,这些事我都没做。
燕妮:那一年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托马斯:我被抛弃了。
燕妮:啊,对了,你跟妻子分离了。
托马斯:不,不是指的妻子。
燕妮:噢,那么是谁?
托马斯:我的朋友抛弃了我。
燕妮:噢。
托马斯:我很喜欢他。(停了一下)这还不完全对。我曾热爱过他。五年来我们俩生活在一起。你最近在汪克尔太太举行的无味的舞会上已经认识了他。我想你可能知道我讲的是谁了吧。
燕妮:是那个演员吗?
托马斯:就是他。今天我们还算是“朋友”。
燕妮:为什么你们不再是朋友了?
托马斯:由于我们的残酷的市场交易。亲爱的燕妮,完全是尔虞我诈,真可怕。汪克尔太太提供了很好的条件。她接受了这个新的男朋友,她甚至自告奋勇供养两个男人。正如你所知,她是可能这样干的。
燕妮:他不再喜欢你了吗?
托马斯:是的,是这样。他很漂亮,但缺少才干,相当任性,他总是认为人们必须扭转一下现状。我很难用我的感情和嫉妒来和他相处。
托马斯从保温壶里斟点咖啡,放了两块糖,这是他精心挑出来的。他微笑着慢慢地搅动着。
托马斯:你想睡上一会吗?
燕妮把头转向墙壁。托马斯关掉床头柜上的灯。这时天已经亮了,小鸟在歌唱,它们发出了吵人的唧唧喳喳的叫声。
燕妮在她自己医院的诊所里,穿着她那件红衣裙。
房间里挤满了人,燕妮用圆珠笔杆敲着桌子想让大家安静一下。马上嘈杂声减弱了。所有的眼睛都害怕地充满期望地看着她的脸。她轻轻地问谁是第一个病人,人群中一个男人沮丧地举起了手。燕妮走过去问他:你哪不舒服?他不回答,而是把戴在脸上即将脱落的面罩取下来,脸上长满了带脓和血的疮目和疤。他恳求地望着燕妮,燕妮很难掩饰自己的不快之感。当病人发现医生对他的伤口厌恶时,他马上拿出一条大手绢把脸捂上。
燕妮:一个月以后你再来,你跟护士讲一下,她们会告诉你日期的。请别忘吃药!
燕妮马上又转向另一位病人。一个大乳房,溜肩膀的女人,大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目光,由于紧张牙齿咬得紧紧的,嘴里还含着一张几公分长的纸条。
燕妮扯着这张纸条边儿小心地往外抽着,逐渐地从这个女人嘴里将纸条拉出来。纸条上还写着一些字。
燕妮(念着):救救我吧,他们把我的头颅打开了,为我的恐惧症动了手术。但是在缝合头颅时又忘记了我的每日的惊呆病。
突然燕妮看到了她的外祖父,俩人面面相觑。他惊奇地看着燕妮,还低声地说着话,但燕妮一点也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她弯下腰去想听听清楚。
外祖父:我害怕得要死。
燕妮:我也一样。
外祖父:我应该怎么办呢?
燕妮:你就从一数到十吧,如果你不想死,那你就从一数到十,然后重新再开始数。
外祖父:那么以后呢?
燕妮:你一直这么做,你要坚持数下去。
外祖父:你相信这样做有用吗?
燕妮:只要人活着,直到死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不然的话真是难以忍受。
外祖父:一、二、三、四、五、六(中断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害怕。
燕妮(私语):我要去看其他病人了,圣诞节前这儿事总是特别多,忙得要命。
外祖父:我知道:我明白,请原谅我。
燕妮转过身去,她又看到她的女儿安娜站在墙边。安娜穿着一件很脏的灰上衣,默默地抽泣着。燕妮走到安娜身边,伸出手臂想安慰她拥抱她,但她躲开了。托马斯严厉地看着她,她抓住他戴着手套的双手。
燕妮:我希望至少这一次是说说真话,就这么一次。
托马斯:燕妮,这不错。你的病人都坐在黑暗中,他们都想说出真话。这只是他们的话,他们的感觉,而不是你的话和你的感觉。
燕妮:我知道,孤独的人们勇敢地处在孤独之中,就好象孩子们在黑暗之中一样。他们并不想叫喊,因为即便是他们叫喊了却又没有人来,那么他们可能会感到更害怕。人们默默地哭泣着,自强于孤独之中。(停了一下)多么令人伤脑筋呀。当一个人用手抱着脑袋沉思时,他会感到头脑里充满了孤独、精明、喜悦、厌倦、理智和生活的欲望。(停了一下)漫长的、严峻的白天已经过去,夜晚即将来临。这双老年人的手啊!(停了一下)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行了。
托马斯:从前有一个大王公,他为荒唐的情欲所支配,走出皇宫用大捕兽网捕捉他的奴仆,然后把他们装在大群大群的驴背上,驮往皇宫。在那儿严刑拷打他们,当他们痛苦地呻吟时,他又以温柔多情的举动和赠送礼物来安慰他们。怎么了?
燕妮:我不行了。
她转过头去,向着病房的白墙。她躺在床上,这时窗户外边已是大白天了。
燕妮:今天星期几?
托马斯:还是星期二。
燕妮:几点钟?
托马斯:你只睡了两分钟。
燕妮(哭泣着):为什么要吓唬孩子们呀?为什么要杀害他们呀?我们怎么能装作看不见呢?
托马斯:你说什么呀?
燕妮:孩子们都要死了,孩子们遭到虐待,他们要饿死了,现在有人不让他们都活下去,我们能干点什么呀?我怎能装作看不见呢?
托马斯:你对这种熟视无睹感到不可思意的恐惧。
燕妮:后来怎么样了?
托马斯:我不知道,当我的朋友抛弃我时,我坐上自己的车子开车走了,我掉进了一个深水沟里。在那儿我一憋气呆了好几个钟头,一直等水漫到我鼻子时,我才从破汽车中爬出来,一只脚骨折了。
燕妮:这不是答复。
托马斯:你在唉叹这种吃人的现象,客观上讲你是无能为力的。同情不过是卖弄风情,而其结果往往是以神经分裂而告终,或者变成政治上的歇斯底里,二者必居其一,不过因人而异罢了。
托马斯沉默了,看着窗外。在明亮的早晨他看上去脸色苍白、疲劳,他的眼睛困倦得充满了血丝。
托马斯:你还未看到你所接触的都是些畸形儿,他们不是身体上缺乏营养而是精神空虚。他们要死了,他们不是被枪打死的,而是用某种方法慢慢地折磨而死去的。在一个和中世纪一样残酷的社会里,到处都有儿童和婴孩受着折磨和苦难而死去,遗憾的是你对此毫无对付办法。
他拿下眼镜,不断地眨巴着眼睛,燕妮从边儿上望着他。
托马斯:就是这样。
燕妮:你眼睛痛吗?
托马斯:那还是在我年轻时,有一次在威尼斯运河里洗澡,我不应该在那洗澡,我得了慢性角膜炎,所以有时候复发就得眨巴眨巴眼睛。
燕妮:既然这样,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
托马斯:一百万年前,一种类人猿的头颅中的脑细胞忽然间生长神速,结果就长出了一种东西。
燕妮:是什么?
托马斯:是人的头脑。一种其它动物不具备的并与之相区别的东西。它左右传递信息,效率神速。它好似一个计算机控制的司令部,它有千百万个按程序控制的指挥官,指挥着类人猿克服了生活上和丛林中的各种艰难,终于获得了如此惊人的飞跃。今天人类还在继续着。
燕妮:过来,到这儿来,坐在床边上。
托马斯:好,我现在就坐下,为什么你要这么干?
燕妮: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感到很好。
托马斯(停了好大一会儿):我看穿了,生活中也有伟大的时刻,如果客观地讲,我可以坚信,还相当美好幸福。用学生的话讲,我可以说生活丰富多彩,由于我把生活当成令人厌恶的东西,所以我才感到很忧伤。
他不说话了,望着墙,然后望着燕妮,眼睛眨巴着,两眼圈发红,咪缝着眼。燕妮也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燕妮决定看他的右眼,因为他的右眼比左眼看上去更充满了希望。她发现他哭了,虽然听不见哭声,他脸上也没有表现出来,但他的泪珠却不断顺着面颊滚下来。他拿出一块叠得整齐干净的手帕把眼泪和鼻涕擦掉。
燕妮(吃惊地):你哭了,托马斯?
托马斯:不,不,哪里的话,只是我眼睛有些痛。请原谅,我要去一下厕所。
燕妮:托马斯!
托马斯:不,不,现在不能再干蠢事了。我挺着急的,我马上要去一下,抽一根烟,然后取点咖啡来。
他很抱歉地鞠了一下躬,退出门口。
托马斯:我马上回来。
他终于可以回去了。天空阴沉沉的,下着细雨。燕妮一会儿又陷入沉睡之中。
燕妮看见自己躺在一口白色棺材中,这棺材停放在外祖母的客厅里,窗户和墙壁都挂着自布,把家俱都遮住了,一束束的白花比比皆是。在这一片白色之中有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死者穿的是红衣裙,宽大的衣服差不多拖到外面了。死者穿着红袜子、红鞋,手臂裸露着紧贴在身体两侧,手心朝外,头放得较低,头发蓬松着,用白花装饰着。她睁着眼睛惊愕地看着。
燕妮现在看见一个牧师站在棺材旁边,他穿着大法衣,胸前链上挂着一个银色大十字架。他向躺在棺材中的燕妮弯下身去,燕妮吃惊地看着他。
牧师:可想而知,她刚才还活着,但现在我可以肯定她已经死了,让我们开始举行这隆重的葬礼吧。
所有在场的人都走近棺材,面部表情好象很严肃。燕妮向站在角落里的托马斯走去。
燕妮:不要悲伤。
托马斯:我不是因此而哭泣的。
牧师用妖法从他大法衣下变出来一箱子沙土,他抓了几把沙土,向棺材里撒去。
牧师:快把棺材盖拿来,她已经发出臭味了,我想这是给尸体涂香料搞得很草率造成的。
所有在场的人都把头转过来,向一个角落看去,那儿燕妮的父母亲正拖着棺材盖,它好象很重,因此,燕妮的父母亲很吃力的摇摇晃晃地走着。
躺在棺材里的燕妮一怔,她想坐起来,但又轻轻地躺下去了。
棺材盖慢慢地盖上了,好多人伸过手来把宽大的红衣裙塞到棺材里去。盖子终于盖好了,但还是有一部分衣裙露在外面。人们悲伤地窃窃私语。收师走到放在窗边的外祖母的缝纫机旁,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大剪刀,交给一个吊丧的人,这个人立即把倦出来的衣裙剪掉了。
人们可以听到从棺材里传出的轻轻敲打声,但没有人去理睬。人们开始用钉子把盖子钉死。
牧师和一些吊丧的人唱着教堂的哀歌,突然棺材燃烧起来,是燕妮走过来把它点燃的。刹时间人们看到一件红衣裙,两只挥动着的手臂,一张咧开的大嘴,一股高高的火焰。燕妮醒过来了。
托马斯正从外面回到屋里,他端着盛满新咖啡的保暖壶,他打了一个哈欠并微笑着道了个歉。
燕妮(休息好大一会儿):我从小听见噩耗就害怕,我认为噩耗从四面八方向我传来,我的狮子狗被车压死了。可是最坏的噩耗是我的爸爸和妈妈死于车祸。这事我已对你讲过了,是吗?(歇一会儿)不久我的一个堂兄弟死于小儿麻痹症。那时候我才十四岁,我们一起吃过饭,亲过吻,但没想到星期五他却死了。外祖母逼着我去参加他的葬礼,我请求她别让我去,但外祖母不同意。他躺在一口还没盖盖儿的棺材里,四周围着不少人。他的妈妈哭了好长时间,他的遗容很难看。外祖母命令我到棺材边看他最后一眼,并向他告别。我好象感到他在呼吸,他的眼皮在动。我把这事告诉了外祖母,她说这是一种常有的幻觉,叫我不应该胡思乱想。当人们把棺材盖钉上钉子时,我还确信约翰他在黑暗的地底下一定会醒过来。葬礼后我们回到家,我告诉外祖母说我恨她,她给了我两记响亮的耳光,并说以后不许我胡思乱想。事后她很难过,并向我道了歉,但我永远也不会饶恕她。
托马斯:人们都认为你是个心灵上神奇般的坚强的人。
燕妮:我的信条是我现在是怎么感觉的,那么我就一直这么感觉下去。我下决心对噩耗和死人不再惧怕。我决定对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这样一个事实不予理睬。从那时候起我认为死与我无关,就是这样。(停了一会儿)在我结婚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曾和一位神经失常的艺术家生活在一起。有一次,当他对我发怒时,他说:你知道吗?你缺乏性欲,现在更严重了。我也很生气地对他讲:我和你在一起就没有性欲,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有性欲。
在一个节日的夜晚,在这不久之前,有人曾经朗诵过一首描写爱和死的诗。诗中写道:爱和死彼此结合之日,就是它们彼此融合之时。
托马斯:是吗?
燕妮(悲伤地):我还记得我曾经很喜欢这首诗,因为当时我很蠢,你不这么认为吗?
托马斯:当然,可能是。
燕妮:这是人们一起在演戏。人们讲一些别人想听的话,全是谎话,结果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克制(停了一会儿)变成了放纵,自豪变成了屈从,有信心变成了无信心;聪明变成了愚蠢;自尊变成了伤感,感情上非常脆弱。正因为如此,人们的感情极易受伤害,一激动就勃然大怒;一抑制就处处抑制,不理不睬,麻木不仁。我这个人实实在在,规规矩矩,我是个信得过的人。我是个有用的人,好象一架飞机或一只游艇一样。我的爸爸很可爱,但经常喝些酒。他经常愿意把我拉到他身边,我们互相之间非常了解。妈妈走过来说不要老是搂着抱着。外祖母走过来说,你的爸爸肯定是一个可爱的人,但却是一个真正的懒鬼。妈妈同意外祖母的话,她们俩联合起来怠慢爸爸。后来她们也把我争取到她们那边去了。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对爸爸老是吻我、抱我突然感到很害羞。外祖母说他又笨又懒惰,我得服从外祖母的意志。以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安娜的哭声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她饥饿了,着急不耐烦了,就号啕大哭。有时候我想打她儿下,可有时候我又很心疼她,我经常不断地给自己拆台。(停了好大一会儿)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听见妈妈哭时的情形,当时我正在小孩卧室里,我听见外祖母和妈妈正在交谈着什么,外祖母那么性急,声音那么难听。接着妈妈喊叫起来了。我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我很害怕,因为外祖母的叫声太难听了。我跑进房间,看见妈妈坐在椅子上哭泣着。外祖母站在房子中间,当我走进房间时,她转过脸来看着我。这虽然是外祖母的脸,但好象又不是她的脸,她好似条疯狗。我害怕得又跑回孩子房间,直向上帝祈祷:愿外祖母恢复她原来的脸色,妈妈不要再哭了。人生气时脸色变得很可怕,叫人难以辨认。有时候真叫我厌烦、反感。
托马斯:什么使你这么反感呢?
燕妮:整个世界都叫它见鬼去吧,我要给我灵魂上的创伤敷点止痛药膏,这真叫人惭愧。
托马斯:你的逻辑不能成立。
燕妮:是吗?
托马斯:首先你用你的恐惧、你的禁锢、你的孤独毁了你的生命。你又鄙视我们努力从禁锢、恐惧、孤独的状态中将自己解救出来。
燕妮:在世界行将灭亡的时候吗?
托马斯:世界不会与你自己共存亡。这就是全部事实。
燕妮(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不能对此再说什么。
托马斯:你应该试一试。
燕妮:我不能试也不想试。
托马斯:你不能逃避,你必须试一试。
燕妮:放开我,让我安静一下吧,我头痛得厉害,你能不能给我打一针止痛剂,或者吃一点药。(把头向墙上撞去)我不行了,我已经精疲力尽了。
托马斯:你必须平心静气些。
燕妮:让我安静一下,你使我痛苦(哭了),你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放开我,该死的,你同我毫不相干,离开我吧。
托马斯:燕妮,我请求你。燕妮,这对我也是很重要的,你不能单纯地逃避。
燕妮:我觉得非常不舒服。
托马斯:你躺下吧,你必须试着做几下深呼吸。
燕妮:我不能就这么活着。
托马斯:做几下深呼吸。
燕妮(说胡话):你不能穿这件裙子,这是星期天穿的衣服。你不能一个人出去,我的小宝贝。来吧,我来帮你,你想涂上口红吗?你跟我们住在一起不合适。盘子里的东西你就都吃了吧。现在你回家去又太晚了,你不能准时点吗?你又懒惰又任性,如果你再这样下去,外祖父和我要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我的姑娘,你在那儿可以学到好品德。
燕妮:在这栋住宅里住着正派人,他们一直想过规矩的正当生活。如果你想继续和外祖父和我一起生活的话,你必领改变你的品行,你应该感谢我们。我的上帝,哪怕你表示出一点儿谢意也好呀!(惨痛地叫喊)别这么打我,不要打我的脸,我受不了。(改变了声调)我要教你做一个举止比正派的人。现在你不要这样一本正经!别哭了,我不相信你的眼泪。(喊叫)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管不着我,你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老太婆!我恨你,我可能会弄死你。(私语)如果这儿你说了算,那当然最好了。是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相信你想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必须象你所说的那样做。(哀叹)为什么我一直感到内疚?(充满着愤恨)我请求你饶恕我,原凉我,我请求宽恕。我知道我做错了,我老是做错事。我要做外祖母喜欢的小宠儿,你和我、我们俩可以无话不说。在外祖母那儿你会永远感到安静、舒服和安全。(脸色变得苍白,眼睛向上翻)我可以看到所有的家俱,墙上所有的画,我可以看到盛粥的盘子和窗户反射光亮的釉子上映出的窗影,妈妈身上散发的香气,她有一双细嫩的小手,整洁的指甲,而且手一直是暖和的(私语)。如果你把我锁在衣柜里,那我会死的。(声音变弱了)如果你不再把我藏到衣柜里去,那我就听话。亲爱的、亲爱的外祖母,一切都宽恕了吧。如果我躲在衣柜子里,我就活不成了。(无力地做了一个手势,停了一会儿,用清晰的声音继续讲话)把孩子藏在衣柜里,孩子在黑暗中感到害怕,这个你想过吗?难道这不叫人很吃惊?
托马斯:是的,这真叫人吃惊。
燕妮:你以为我不想继续活下去吗?你以为有我们这些千百万个由灵魂残废的人组成的大军在世界上到处奔走,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互相打招呼,这只能使他们心理更感到恐俱?
托马斯(低声而语):我不知道。
燕妮点点头,长时间的充满忧伤的沉默。
托马斯胆怯地湾下腰,伸出左手,有点害羞地抚摸着燕妮的头。
托马斯:对我来讲可能有一种召唤鬼神的咒语,这个我们是不相信的。
燕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托马斯:我随时都在轻轻地念诵,这只是为了我自己。
燕妮: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托马斯:我希望我能有朝一日遇到某人或某物,以便我会成为一个真实的人。我老是重复着愿有一天我变成一个真实的人。
燕妮:“真实”,你是怎么看的?
托马斯:可以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并且可以相信这个声音出自一个人,他的特征完个和我自己一样。可以接触到两片嘴唇,在千分之一秒的一刹那能意识到这确是嘴唇,不需要经过可怕的时间,用我的经验来确定我所接触到的确实是嘴唇。对我来讲“真实”指的就是喜悦就是喜悦,痛苦也就是痛苦。(不作声了)
燕妮:请继续说下去。
托马斯:“真实”可能不一定就是我所想象的那样,可能它根本不存在,也可能它只是一种向往。
现在门打开了,位现护士薇罗妮卡吃惊地看着站在窗边的两个人。
薇罗妮卡:请原谅我,打扰你们了!
托马斯:深更半夜您还在值班,护士?
薇罗尼卡(高兴地):深更半夜?
托马斯:我的表才刚刚四点零五分。
薇罗尼卡:现在我该怎么说呢?外面门诊部的钟指的是十点零互分。
燕妮:今天该是星期二了吧?
薇罗尼卡:是的,当然是了。我要告诉你,伊萨克索医生的女儿在外面坐着呢,想看望她的妈妈。
燕妮:噢!
燕妮一阵吃惊,向四周巡视了一下,她好象要找一个藏身的地方。托马斯站起来,把毛毯叠好。他转向燕妮想跟他讲几句话,这时燕妮也正朝他走来。
燕妮:我很想和她谈谈,但最好不在这儿,我们可以到会客室坐一会儿吗?
薇罗妮卡:当然可以。居住在会客室的一位少校的寡妇恰巧正在外边公园里散步。
燕妮:我得梳洗一下。
托马斯:但是,亲爱的燕妮,我该走了。
薇罗妮卡:请原谅,伊萨克索太太,我要把早饭送到会客室去吗?一杯咖啡您一定喜欢,您的女儿可能也要喝点吧!
燕妮(在梳妆室里):很好,谢谢!
托马斯:我想,伊萨克索太太本人愿意的话,今天她就可以出院了。
薇罗妮卡:要和汪克尔医生联系一下吗?
托马斯:不必了。
燕妮从隔壁梳妆室的帘子里探出头来,她正在洗脸,手上拿着毛巾。
燕妮:我们再见面吗?
托马斯:我很高兴我们再见面,但要隔一段时间。
燕妮:为什么要隔一段时间?
托马斯:明天我坐飞机去牙买加。
燕妮:你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托马斯:对了,我忘记了。
燕妮:噢,你认为我现在应该靠自己照料了?
托马斯:我现在要看一看,下一步我应该怎么办。
燕妮:说不定我也和你一起去牙买加。
托马斯:不,谢谢!
燕妮:你要去那儿做什么?
托马斯(微笑):我听说在牙买加人们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燕妮:你还回来吗?
托马斯:这个我可说不定。
燕妮:再见了。托马斯。
托马斯:好吧!你要照料好自己,照料好你所喜爱的人。
他很快地走开了。燕妮独自坐在床沿边,她突然想站起来,但感到有点头昏眼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告别使她很难受。她振作了一下精神,穿上诊所的晨服和布鞋,咚咚地走向走廊,去见她的女儿。
安娜背对着门站着,看着窗外。她长得很高,很苗条。长长的粟色头发,大大的灰眼睛,宽宽的前额,细嫩的皮肤,孩子般的小嘴和下巴以及惊奇的目光。当她听到母亲的脚步声时,转过身来。
安娜:啊,妈妈!
燕妮:哎!
安娜(急忙的):爸爸打电话给我,说你病了。因为他突然从美国回来,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应该来看看你,可是爸爸讲了,叫我最好不要来。
燕妮:我的上帝!
安娜:你是知道的,爸爸一直过分忙碌。
燕妮:他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儿了吗?
安娜:他说你突然病倒了,人们用救护车把你送到医院里来了。
燕妮;他没有提起什么原因?
安娜:是的,他没讲。
安娜责怪地看着母亲。燕妮拉过一把沙发椅坐下,这时一个助理护士送来了一托盘早餐,把它放在燕妮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就出去了。
燕妮:你也要吃点什么吗?
安娜:不,(停了一会儿)不,谢谢!
燕妮:你不能坐下来吗?
安娜:好的。
燕妮:这可不是愉快的事呀!安娜。
安娜:嗯。
燕妮:噢,是这样,我前几天干了一些很蠢的事。
安娜(看着她):怎么回事?
燕妮:我想自杀。
安娜(望着她):真的吗?
燕妮:这很难解释是怎么发生的。你可能会认为好像我不爱你和爸爸了,所以我想自杀了。你不要这样想。(停了一下)这么多人当中我最喜欢你了,还有外祖母和你爸爸。(停了一停)你从未出于一时的冲动而不加思索地做过事情吗?
安娜(看着她):当然,可能做过。
一张吃惊的脸,瘦瘦的垫了肩的肩膀,两片不安的、细嫩的嘴唇,一双漂亮宽大的手,但指甲有点脏。
燕妮:你必须原谅我。
安娜: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母女间的隔阂无法消除,燕妮默不作声,显得很难受。
燕妮:你今天还回夏令营吗?
安娜:一个小时以后有一趟火车。
燕妮:你有钱吗?够花吗?
安娜:谢谢,我钱够了。
燕妮:你们感到愉快吗?
安娜:噢,非常好。
燕妮:你要代我向雷娜和卡琳问好!
安娜:好的。
燕妮:夏令营星期五就结束了吗?
安娜叹息地:是的。
燕妮:你要去Schonen(索南)城了,我们能不能在城里一起吃顿饭?你今天下午还要到这儿来,火车晚上九点半才开,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然后去看场电影,这个主意好不好?
安娜:当然很好。
燕妮:现在你就立刻上路,别误了火车。
安娜顺从地站起来,燕妮走到她跟前,两手摸着她的脸,吻了一下。姑娘好像显得有些窘。然后安娜朝门走去。停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
燕妮(充满希望):好吗?
安娜瞧着她,望着她的眼睛,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安娜:你不会再这样干了吧?
燕妮:不会了。
安娜: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燕妮:你应该相信我讲的是实话。
安娜:你记得住你讲的话吗?
燕妮:我想记得住。
安娜:不一定吧?
燕妮(有力地):你想要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安娜:你从来就不爱我。
燕妮捶着双肩站在那儿不动,看着姑娘用她那脏手指甲把一张小照片镶在金色的镜框里。长时间的沉默。
安娜:对了(停了一下),我现在真的要走了,你别担心,我自己会把一切都料理好的。
安娜走了,轻轻地关上了她身后的门。一位助理护士把头伸进来问燕妮可否把早餐托盘拿走。
燕妮:可以,请拿走吧。
当天下午,燕妮回到了外祖母的家,外祖母在前厅迎接她,她们拥抱在一起。
外祖母:你现在好点吗?
燕妮:好多了。
外祖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燕妮:因为没什么可说的。
外祖母:我问了雅各比医生,他打电话给我,他讲你是劳累过度了。
燕妮:是这样的。
外祖母:埃里克匆匆忙忙赶回家来。
燕妮:他已经回去了,不是吗?
外祖母:是的,当然喽,他知道没什么危险了,只是过度劳累罢了。
燕妮:你们交谈了吗?
外祖母:谈了,他在这儿呆了一个小时。
她们在燕妮的房间里倾吐着心事。下午的太阳照得屋里很暖和,窗户敞开着,窗帘落下了一半。燕妮坐在床上,外祖母停了一会儿。
外祖母:你一定累了,我把床给你铺好,你可以躺一会儿。
燕妮:不,谢谢,不必了。
外祖母:如果你工作过度劳累,你可以出去旅行,休息几个星期。
燕妮:目前不可能,埃尔纳曼二个月以后才回来,那时候我们可以和埃里克一起去度假,我们计划去意大利。
燕妮不说话了,望着外祖母,她好象第一次看见外祖母似的。老人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太阳照在她脸上。燕妮现在才发现外祖母已经老了,她那明亮的蓝灰色的眼睛充满了悲伤,她那尖刻的嘴已不是那么尖刻了,她那腰板已不那么挺直了。可以看得出来她好象矮了些。当她把脸转向燕妮时,她有点迷惑不解地笑了笑,她的头不自觉地直摇晃,她那双曾经是能干的、勤劳而有力的大手现在麻木无力地放在腹前。
燕妮(突然温柔地):你身体怎么样,外祖母?
外祖母:外祖父今天不想起床了。我和他吵架了,我喊他起来,但他始终做出一副哭丧的脸。说不定这是轻度中风,但他就不告诉我。医生来过了。对了,你认得他,他是老萨姆尔森。他说了,我们必须让外祖父静养几天。
燕妮:你是怎么想的?
外祖母:我似乎感到,外祖父再也起不来了,我发现他显得很弱。
外祖母不再吭声,她绝望地看着燕妮,并向窗外望去。
外祖母:是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停了一下)我多少年来一直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感到很惊讶。(停了一停)事情就是如此啊!
燕妮:我进去看看外祖父,向他问个好。
外祖母:你不想吃点什么?
燕妮:谢谢!不了,在离开医院前我已吃过饭了。
外祖母打开房门,外祖父躺在一张双人床上,显得个子很矮。当外祖母和燕妮走进他时,他睁开眼睛,害怕地看着她们。
外祖母:你不要害怕,我坐在你的身旁,我一直守着你。
外祖父恐惧的目光消失了,他不自觉地点点头,把手伸出来,握住外祖母的手。
她坐到床边,抚摸着他,不断地抚摸着他的手。燕妮站在门口,好大一会儿,看着这两位老夫妻分开的时刻即将来临,她感到痛苦而可怕。此时她发现他们又温存又可敬。刹那间她懂得了爱可以融合在一块,也包括着死。
燕妮(轻轻地):我出去散散步。
外祖母:等你回来后,你帮我煎几块肉排。肋肉在冰箱里,那里还有一些煮好的马铃薯,你也可以煎一下。如果楼下拐角处的铺子还开着门,你可以带些凉拌菜回来。
燕妮点点头,轻轻走出房间。
燕妮在一条林阴大道的一家铺子里买了东西。现在是夏天的下午,交通很拥挤。机关中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街上行人来往多如梭,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骄阳似火的太阳照得河水闪着金光。茂密的树林沙沙作响,刚出版的报纸以它醒目的黑体字吸引着人们。
燕妮和五、六个人一起在大街的人行横道处站着。她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戴着一副墨镜,穿着白大衣,戴着白帽子。从帽檐底下露出她那灰色的头发。老妇人手里拄着一根白色拐杖,敲打着人行横道向前行走。
燕妮:要我帮你过马路吗?
女人转过身来,燕妮立即惊奇地认出这张苍白的、激动的面孔,一只已被摘除的眼睛。女人冷笑了一下。
女人: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燕妮挽住她的胳膊说:我们走吧!
她们慢慢地走过人行横道,其他人在她们身旁擦肩而过,没有人注意她们。
(全剧终)